前年,鲁国和齐国举行和谈。在这之前,齐、鲁两国之间小摩擦不断。中原虽以晋为盟主,齐国却一直是个异数。自齐桓公首霸,齐国一举奠定实力大国地位。不料昙花一现,盟主的接力棒自从被晋文公接过去之后,迄今一百四十多年,再未回到齐国手中。齐国对晋国一直口服心不服,明里暗里总较着劲儿,不时也会组织起以齐国为中心的小圈子跟晋国对着干。齐国时不时欺负一下鲁国,既出于追求现实利益,也多少有做给晋国看的意思。而鲁国敢于反抗,则因为有晋国撑腰。
鲁定公与齐景公在祝其会面,祝其又叫夹谷(地在今山东莱芜),所以这次会面又名又称夹谷会盟。鲁定公的这次重大外交行动,以孔丘为相,具体事务由孔丘负责。“相”在春秋时期是个特别重要的概念,通常指某个重大事项具体事务的负责人。作为国君出行的“相”非卿莫属,在鲁国则由“三桓”独揽,因为鲁国的卿皆由公族担任,而鲁自僖公以来权力一直集于“三桓”之手。孔丘能以庶姓居卿,是由于当时“三桓”中季氏的权力被其家臣阳虎掌握,此前不久阳虎由于叛乱外逃,孔子才有机会被破格使用。这是孔子政治生涯的最高峰,齐、鲁祝其之会也是他在春秋国际政治舞台上的首秀。
和谈本身也是外交上的较量,齐国大夫犂弥因此试图寻机打压鲁国,他对齐景公说:“孔丘知礼而无勇,如果让莱地之人派兵劫持鲁侯,鲁国势必将在盟会上让步。”莱原本是夷人所建国家,其地在今山东烟台一带,六十七年前为齐所灭,莱人迁于地,也就是莱芜(按《水经注》的说法,齐灵公灭莱国,莱夷流落夹谷,其地荒芜,因此称莱芜)。齐景公听从犂弥的建议,指使莱夷攻击鲁定公的队伍。孔丘知道这事出于齐侯指使,于是带着鲁侯后退,同时下令士兵反击。他说:“两国国君友好见面,而边远夷俘竟以武力相扰,这不是齐侯对待诸侯的态度。边远不图中原,夷狄不乱华夏,俘虏不干盟会,武力不迫友好。不然,于神为不祥,于德为丧义,于民为失礼,一国之君必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来。”齐侯闻言,立刻叫莱夷避让。
订立盟约时,齐国单方面宣布增加一项条款说:“齐军出境,鲁国须派甲车三百乘相从,此盟为证!”孔丘则让大夫兹无还应对说:“只要齐国归还所占鲁国汶阳之地,则鲁国愿供齐国之需,此盟为证!”汶阳是鲁国旧地,但长期被齐国侵占。八十九年前鞌之战齐国大败,被迫将汶阳还给鲁国,但没过几年晋国又强令鲁国把汶阳还给齐国,鲁国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盟约既立,齐景公设宴招待鲁定公。国君之间相宴请,规格上自然不能马虎,牺牲贡品、钟鼓器乐之类不可或缺。孔丘对齐大夫梁丘据说:“您难道没有听说过齐、鲁之间的旧典吗?事情既然已经办成,再设宴招待,就是增添国君的麻烦了。况且牺尊、象尊这类国君所用之酒器不出国门,钟、磬之类的乐器不在野外合奏。祝其是草莽之地,不适合举办国宴。器具皆备,则不合于礼;潦草从事,则卑若秕稗。卑下则国君受辱,无礼则有损令名。您不妨多考虑考虑!享礼用以昭德,德之不昭,则不如无享。”宴会于是作罢。
2、墮三都孔子十大弟子(孔门十哲)之一子路(仲由)此时担任季氏之宰(即季孙氏家臣之长),他说服季孙氏、叔孙氏和孟孙氏(即鲁之“三桓)各自将采邑拆毁。季孙氏的采邑是费(地在今山东费县),叔孙氏的采邑是郈(地在今山东东平县),孟孙氏的采邑是成(地在今山东宁阳县)。采邑是贵族大夫藉以取得世禄的封地,是他们最重要的资产,关键时刻还可以用来避难保命,子路毁弃三桓采邑之举不啻虎口拔牙。不过三桓对此竟然都表示同意,叔孙氏甚至主动拆毁了自家的郈邑,这是为什么呢?
舞剧《孔子》
三桓自鲁闵公起逐渐把持鲁国政坛,迄今已达一百六十余年。但凡想在鲁国政坛有所作为者,无不以“强公室、去三桓”为根本主张,孔子及其弟子仲由(子路)也是这么想的,仲由并且这么做了。而三桓之所以同意自毁长城,则是由于他们各自的采邑也出了问题。
三桓家族各自的宗主都在鲁国朝廷担任要职,终其一生都在从事国家层面的政治活动,家族内部事务都由家臣打理,这当中自然也包括对采邑的管理。贵族大夫家臣之长谓之“宰”,家有家宰,采邑远在郊外,自然也有单独的邑宰替其管理。久而久之,采邑的实际控制权渐次落入邑宰手中,采邑俨然成了由邑宰掌控的国中之国,甚至反过来威胁其真正的主人及大家族的整体利益。昭公十二年,季氏家族的新任宗主季平子不信任掌管费邑的家臣南蒯,南蒯忿而谋反,一度将自己掌管下的费邑并入齐国,季氏一族深受其苦。定公十年,叔孙氏的家臣侯犯占据郈邑,叔孙氏两次围攻都未能攻克。正因为这些因素,仲由(子路)才因势利导提出毁弃三桓采邑之城并且得到各族宗主的应承。
墮三都发生在前年冬。叔孙氏率先行动,拆除了郈邑。季氏正准备行动时,其家臣公山不狃联合叔孙辄(叔孙氏家族的人)率费人反叛。当子路率人前往费邑实施破拆时,公山不狃却带了费邑的人反攻曲阜(鲁国都城)。猝不及防之下,鲁定公与三桓族长都进入季氏的宫室躲避,一行人都登上院内高台察看形势。费人转攻季氏,打到了高台下面,形势一时岌岌可危。关键时刻,孔丘命令大夫申句须和乐颀率人从上往下发起攻击,将费人击退。此时曲阜城内的百姓们都发动起来追击费人,打到姑蔑,这才将费人打败。公山不狃和叔孙辄逃往齐国,费邑随后被拆毁。
孟孙氏的采邑在成,成宰公斂处父当然不愿成邑被毁,他劝告自家宗主孟孙说:“成邑地处鲁国北境,如果成邑被毁,鲁国都城的北门将直接面对齐国而无可防御。何况成邑是咱们孟氏家族的保障,失去了成邑,孟氏将无从立足。请主君装作不知情,我将不会拆毁成邑。”于是孟氏采邑就在他们瞒天过海之下没有拆除。
《论语·阳货篇》有一段记载,说是公山弗扰(也就是公山不狃)占据费邑以背叛季氏,他召孔子前去,孔子居然表示愿意。子路非常不爽,批评老师说:“难道无处可去吗?何必要去公山氏那里呢?”孔子说:“你以为我老人家会白白过去听他使唤吗?只要有人肯用我,我就可以让东周复兴。”看来,孔子为了复兴他心目中的周礼完全可以不顾一切呀!论语中的这段记载与《左传》墮三都的记载截然相反,令人诧异。自古对此有各种解释,也只不过各执各理、各说各话,信与不信其实都不重要了。
此外,根据《论语》的记载,孔子之所以出来做官,正是出于季氏权臣阳虎的鼓动。《论语·阳货篇》第一段记录的便是这件事:阳货想见孔子,孔子避而不见,阳货就送了一只小猪给他。依礼,孔子需要登门拜谢,这样两人就可以见面。孔子依然不想与阳货见面,就趁他不在家时登门表达了谢意,以为这样就可以再次躲避。不料,两人却在路上不期而遇。阳货地位高,招呼孔子说:“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孔子只好洗耳恭听。阳货说:“身怀本领却听任国家迷乱,可以称得上‘仁’吗?”孔子回答说:“不能。”阳货接着说:“想干一番事业却又屡屡失去时机,可以称得上‘智’吗?”孔子回答说:“不能。”阳货最后说:“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意思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岁月不等人啊,你还在等什么呢?孔子无言以对,只得老老实实回答:“好吧,我去做官吧。”于是出仕。
这样看来,孔子之所以能够登上鲁国政坛,完全出于阳货的举荐。阳货又名阳虎,季氏家臣。季氏掌握鲁国政权,而阳货又是季氏权臣,当季氏换新主(季桓子),阳货趁其年幼而将其囚禁,挟幼主以替季氏执政,一度掌控鲁国政权达三年之久,直至事败被逐。阳货离开鲁国之后到了晋国,倾心辅佐晋国执政大夫赵鞅,使其雄霸一时。可见,阳货此人虽贪图权力,但却也有过人的能力。扯远了。
书接上文:春秋期间楚国经历的最大危机,几度差点灭国
左传拾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