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曰: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
杨何在讲台上慢条斯理,底下的学生疯狂做笔记,作为易传领域的津贴专家,亲自授课的场面并不多见。
司马谈依然坐在第一排,眼神始终盯在老师身上,他前阵子刚学完天文历法,导师正是大名鼎鼎的唐都。
他在追随老唐的过程中,养成师生同步的好习惯,传道受业又不是领导开会,当场消化才是最好的吸收。
这位同学,你举手干什么?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
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司马谈受到杨老师启发,大幅阐述自己的心得体会,天文历法结合易传本源,让他好像有种贯通的感觉。
杨何静静地听他讲述着,脸上逐渐露出欣喜的笑容,不发言会掩盖懂或不懂,一张口就知道是什么段位。
来来来,做我的入室弟子吧。
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
司马谈的导师们很厉害,个个都是西汉的学科专家,至于凭什么挂上专家号,或许是因为家族颇有传承。
司马家的祖上追溯西周,一直主管周朝的国史工作,春秋战国时期流离失所,但是家族的夙愿并未流逝。
人不好活,所有信仰才很珍贵。
司马谈积累出丰富学识,又被各路导师们联合推荐,他成功应聘到太史岗位,负责修订汉朝的天文历法。
这一年,16岁的刘彻继位,少年天子继承祖辈积累的丰厚家产,还开创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年号:建元。
汉武帝同样继承了屈辱,不满于对匈奴的送礼和亲,为此派人远赴西域找帮手(见秦岭一白.张骞篇)。
汉王朝的锋芒隐隐闪现,但是和司马谈没多大关系,太史职位更像基本配置,让王朝构架看着比较完整。
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
作战部门忙得脚不沾地,司马谈每天准时上班下班,偶尔还能请假回趟老家,因为妻儿老小们都在韩城。
长安距离韩城五百多里,官道离天宇更是无法丈量,司马谈看得懂日月星位,却没有办法让一家人团聚。
京城房价太高了,再等几年吧。
司马谈接过妻子的农具,又掏出几个月积攒的工资,他伸直脑袋盯着大门口,却迟迟看不到儿子的身影。
妻子说儿子在南山放羊,和小伙伴玩到天黑才回家,司马谈摆好课本习题集,准备考核儿子的学业进度。
清脆的铃铛声越来越近,司马迁赶着羊群走进家门,一身粗布衣服沾满草籽,像个小大人似的满嘴吆喝。
看见院里桌子上的点心,司马迁顾不上洗手抓着吃,听见母亲笑骂摆个鬼脸,扭头冲着父亲背诵起课文。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爹,长安很热闹吧?
一家三口坐在院里闲谈,习习夜风吹拂出平静温馨,司马谈摸着儿子的脑袋,何尝不想带他去见见世面。
繁华绚烂是一把双刃剑,可能成为激发追求的奋斗,也可能会让人虚浮飘忽,区别在于心智的沉稳程度。
司马谈比秤砣还沉稳,希望儿子比自己更沉稳。
环境对人犹如土壤对树,根基多深决定着能长多高,父亲能够带儿子去京城,但不能再让他也买不起房。
司马谈贯通了百家学说,赶上反匈浪潮没多大用处,如果将这些灌顶给儿子,或许会在下个国运里闪耀。
退可以让后代安身立命,进可以像祖上般执笔国史,司马家的族谱延续百年,信仰坚定也不差三年五年。
一轮明月点亮父亲心火,站起身来叮嘱儿子认真听,农家小院响起深邃言语,萦绕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儒者,以六艺为法,虽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上尧、舜,言其德行,虽百家不能废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虽百家不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故圣人重之。
...
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道理通天,还是两地分居。
司马谈奔走于长安韩城,逐渐耗光了乡亲们的敬仰,董仲舒搞起天人感应了,为啥他连套房子都搞不定。
司马迁青出于蓝胜于蓝,几乎全部吸收父亲的学识,与世俗的成功标准不符,乡里评选先进青年也没他。
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
脑海里汹涌澎湃的才情,狭小的乡间已经无法容纳,放羊的伙伴们娶妻生子,司马迁已经无法按部就班。
他心里装着太多的东西,横跨古今而且还纵贯南北,如果加上天文历法知识,给根梯子还想上天去看看。
司马谈欣慰地看着儿子,就像当年扬何看自己那般,他拿出多年积攒的工资,让儿子游历天下省着点花。
司马迁走出生养的故乡,书本上的记载被踩在脚下,身心意性四觉交融汇通,一路浪荡开启自己的人生。
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沅、湘。
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夫子遗风,乡射邹峄。
厄困蕃、薛、彭城,过梁、楚以归。
逛完了?来京城上班吧!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莋、昆明,还报命。
司马谈给儿子谋个差事,司马迁全然没给父亲丢脸,思想阅历打下沉稳根基,跟随部队西征时表现优秀。
边疆公干夯实思想阅历,司马迁逐渐朝着政务靠近,不同于虚职岗位的父亲,封禅大典都不邀请他出席。
汉王朝首次举办盛会,司马谈被派去洛阳下乡。
半生求学融汇百家学说,半生劳碌也未曾偷懒懈怠,朝廷盛典上却可有可无,这让司马谈感到委屈愤懑。
自己一辈子是时运不济,看来无法复兴祖上的荣光,儿子步入正道很有出息,这份信仰终究要移交给他。
司马谈蜷缩在病床之上,气息微弱牢牢盯着司马迁,房间里面响起临终遗言,萦绕着一躺一跪两道身影。
予先,周室之太史也,后世中衰,绝于予乎?
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
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予不得从行,是命也夫!
予死,尔必为太史,为太史,毋忘吾所欲论著矣。
予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予甚惧焉,尔其念哉!
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不敢阙。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
司马迁走进太史办公室,轻轻抚摸父亲坐过的椅子,老爹全力跳出韩城农村,剩下的路只能靠自己去走。
漆黑夜空之中斗转星移,浩瀚宇宙吞噬父亲的一生,司马迁能不能挣脱束缚,或许他的心底也没有答案。
遵守岗位制度,还是先修正历法吧。
《颛顼历》是秦朝历法,沿用至今已经超过百年,累积的误差几乎肉眼可见,还没公鸡打鸣的准确度高。
司马迁建议编订新历法,以天子自居的汉武帝批准,但是工程交由大儒主导,司马迁顶多算是个分包商。
他在工作的闲暇时间里,搜集整理海量的图书档案,如果夙愿一直当做传承,鬼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实现。
上大夫听说他着手修史,弥补四五百年之间的真空,当即奉劝如今四海生平,你搞这玩意是不是递刀子?
壶遂: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司马迁:且余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谬矣。
这是个人行为,不给你经费啊!十年时间,司马迁列好大纲。
地上的事远比天上复杂,向上追溯刨到了黄帝坟头,向下延伸直到武帝当朝,要做就干脆做个旷古绝今。
日月流转带动寒来暑往,司马迁却牢牢楔在工位上,大框架起来后需要填充,心血伴随烛火被刻进竹简。
张骞回来了
苏武又走了
常惠也走了
李广自杀了
卫青和霍去病崛起了
...
(见秦岭一白.各人物单篇)
无数英才雄将频繁起落,将大汉王朝推向如日中天,司马迁常年钻在办公室,这些好像和他没多大关系。
三千年的历史涓涓流淌,从上古传说流到楚汉争霸,每一朵泛起涟漪的浪花,代表一个波澜壮阔的生命。
人生不在于能创造多少,关键是要将过往连点成面,思想阅历没有丝毫浪费,悉数收纳到史记的草稿里。
司马迁揉揉昏花的双眼,双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他能听到骨节的脆响声,却仿佛遮掩不了胸中激荡。
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李陵投降了,这你都不知道?
司马迁以为自己听错了,李陵怎么可能会投降匈奴,虽然他们俩没什么交情,但是同朝为官也略知人品。
五千步兵对抗匈奴主力,奔袭千里血战至箭矢已尽,纵观史书也算得上猛将,投降匈奴或许是权宜之计。
皇帝认为李陵有失国体,大臣们跟风说要杀鸡儆猴,满朝无人敢为李陵辩护,唯独司马迁发扬书生意气。
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
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
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
...
地上的事远比天上复杂,朝堂的事情更比书卷隐晦,司马迁是把李陵当人看,但在皇帝的眼里只有效应。
不管李陵是真降或诈降,大汉词典里就不该有降字,这让其他将领会怎么想,又让番邦小弟怎么看老大。
大领导开会只是走流程,举双手双脚投票就完事了,司马迁说了点内心看法,差点演变成向汉武帝问责。
你说李陵这仗打的艰难,谁让他在皇帝面前吹牛逼,就算主帅是皇帝小舅子,李广利战败后逃回来了啊。
遭李陵之祸,幽于累绁。牢房,比办公室稍微小点。
司马迁压抑的喘不过气,一听见脚步声就忐忑紧张,狱卒劝他赶紧交钱出狱,张骞前阵子都拿爵位顶账。
司马迁想卖掉房子凑钱,结果遭到房东的无情拒绝,常年著史没时间交朋友,紧要关头更没人给他借钱。
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
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
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
悲夫!悲夫!
没钱?那就依法处置吧!
司马迁被狱卒五花大绑,一刀下去丧失男人的尊严,宫刑比断手断脚更残酷,精神耻辱远超过肉体疼痛。
人活的是各种感官体验,食色更像是生命的保鲜剂,打破常态后会触发变态,癫狂扭曲也算在情理之中。
司马迁躺在昏暗牢房里,一脸死灰看不出情绪波动,下半身传来的钻心剧痛,仿佛是提醒他还在苟活着。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曲折,家族信仰引导至出类拔萃,层层上进卷入意外横祸,万般寂灭却又被信仰开解。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西伯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
屈原放逐,乃赋《离騷》。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孙子膑脚,《兵法》修列。
不韦迁蜀,世传《吕览》。
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
司马迁懂的道理太多了,多到足以说服自己好好活,他的著作已经完成大半,接下来精修需要更多精力。
起初很难做到专心致志,一部分身体落在牢狱里面,却带出狱卒的羞辱嘲笑,暴涨的恨意全靠信仰抚慰。
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司马迁找回往昔的平静,史记仿佛也能够治愈伤痛,作者和作品在互相慰藉,这股力量抵挡着闲言碎语。
汉武帝原本想引渡李陵,却听说这家伙帮匈奴练兵,二话不说屠了李家满门,李陵至死也不愿再回汉朝。
司马迁的问题可大可小,因为并没有犯实质性错误,汉武帝或许觉得判重了,提拔他为中书令略作补偿。
益州刺史任安特意写信,提醒他身居高位要做贤臣,没事劝劝皇帝厚德载物,司马迁摇头苦笑并未回信。
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巫蛊之祸,任安被判处腰斩。
卫青的儿子和姐姐死了,汉武帝的儿子刘据也死了,血浪冲出皇城席卷天下,刘彻把自己杀成孤家寡人。
司马迁不再说内心看法,乱象在史记里面遍地都是,他准备将正本藏进名山,只在京城办公室放套副本。
临刑前夕,司马迁寄出《报任安书》。
他肆意宣泄自己的情感,包括受刑之后的真实想法,走不出身体残缺的阴影,时时刻刻都被屈辱感萦绕。
隐居山野或许可以重生,偏偏身居高位要遭人议论,埋头著书避免抛头露面,但谁能摆脱内心的起念呢?
司马迁的语句很是卑微,仿佛有种难以见光的蜷缩,这些话对将死之人袒露,双方或许都是极大的解脱。
日升月落参照天文历法,人世间却好像没什么规律,杀鸡儆猴的不止你任安,既然要走就走的坦然些吧。
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史记定稿了,司马迁也老了。
他一步一步走上观星台,清冷月光拖出悠长的身影,夜色静谧夹杂着虫鸣声,远方天际时不时划过流星。
司马迁抬头仰望着星空,皇城建筑好像在逐渐消逝,他感觉自己置身于旷野,历代豪杰在眼前接连闪现。
我把你们写完了,但是却没有人看。
司马迁缓缓坐在台阶上,习习夜风吹拂出平静恬淡,恍惚间觉得自己很完整,甚至连司马家族也完整了。
百年传承的信仰实现了,司马迁为此付出惨痛代价,值与不值永远没有答案,就像人生从来不会有如果。
太史公的目光沉稳如水,静静等待着那位来访之人,秦岭一白拎了瓶土蜂蜜,沿着对面的台阶拾级而上。
司马迁:你也配写我?
一白:借阅史记,聊表敬意。
司马迁:后世评价如何?
一白: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司马迁:前半句还行,后半句啥意思?
一白:大概是说你情感丰富吧。
司马迁:我是受过刑的人...
一白:写爽就行,我的私货比你还多。
司马迁:这就是你不进步的原因。
一白:所以我得用蜂蜜弥补啊。
司马迁:哈哈,你小子有趣。
一白:你写完史记有什么感受?
司马迁:趋吉避凶,各安天命。
一白:最大的醒悟是什么?
司马迁: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绝物...
一白:还有吗?
司马迁:先来点蜜水润润嗓子。
一白:好,请慢用。
迁既死后,其书稍出。二十年后,汉宣帝继位。
这位在牢房里长大的皇孙,是巫蛊之祸遗存的皇室血脉,浪迹乡野数年后被霍光拥立为帝(见秦岭一白.刘病已篇)。
杨恽告发老霍家谋反有功,因而受到汉宣帝的高度表扬,这位弘农杨氏又是司马迁的外孙(见秦岭一白.杨震篇)。
家族传承交织在一起,杨恽大力推崇外祖父的著作,汉宣帝翻开正本被吸引,相近的思想阅历引发共鸣。
司马迁生前写完的史记,死后才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他虽然没能够享受殊荣,却化生出华夏史学的高峰。
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