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勇读赵正书兵马俑与太史公书澎

人物传记最是司马迁之创新司马迁写《史记》,虽然他自己说只是“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史记·太史公自序》),但实际上并不是简单地整理编排旧有的资料,将其串联成书,而是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历史著述的体裁。在司马迁之前,历史著述的主要体裁,是编年体,这也就是像鲁国的《春秋》和为它作注的《左传》那样的形式,严格按照史事发生的时间顺序,将其加载书中。春秋时期其他各个诸侯国的史书,其“通名”虽然并不相同,例如,楚国称作“梼杌”,晋国称作“乘”,但体例都应和鲁国《春秋》相同,都是编年系事。西晋时期在所谓汲冢出土的魏国史书《竹书纪年》,也是和《春秋》同样的体裁。类似的诸侯史乘,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还有《史记·秦始皇本纪》篇末摘要附列的秦国史书《秦纪》等。还有像《汉书·艺文志》著录的《楚汉春秋》、《太古以来年记》、《汉著记》和《汉大年记》等,都应属于这类编年体史书。其他如《世本》,主要记载帝王卿大夫的世系;《国语》,主要载录政治性对话;《国策》,汇编战国谋士游说之辞,等等。另外,透过近几十年来出土的简牍文献,我们还看到了早期史学著述的另外一些形式。譬如清华大学近年收藏的战国竹书《系年》以及《越公其事》等,就与后世的“纪事本末”体裁颇为相近。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史书体裁好像都看到了,可就是没有看到所谓“纪传体”史书,也没有看到历史人物的传记。结合传世文献和历年新出土的简文帛书,材料之多,足以让我们做出判断——司马迁开创了“纪传体”这一史书体裁,《史记》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史书。所谓纪传体史书,其主要构成部分,除了诸帝的编年大事记“本纪”之外,最重要的乃是记载各方面代表性人物的“列传”。虽然另外或许还有记录典章制度的“书”或“志”以及用表格的形式罗列史事的“表”,但后世效法《史记》的史书,或有或无,并不是非有不可的构件,这也愈加显示出“本纪”和“列传”是这种史书的核心内容。就其实质内容而言,《史记》等纪传体史书中的“本纪”,只是对《春秋》所代表的编年体史书的继承和发展,最能体现司马迁创意的内容,应该是人物列传。日本京都大学的著名东洋史学家贝冢茂树先生,在年出版的《史记》一书中,就指出了司马迁撰著《史记》,在中国古代史学著述体例方面最具特色的贡献,就是独自创立了人物传记这一种历史记述的形式。贝冢茂树先生还对此做出了具体阐释。按照贝冢茂树先生的看法,司马迁这一创制,在世界古代史上,也是一项划时代的贡献,实在令人惊叹。如上所述,在这之后的五十多年期间,中国各地出土了大量早期简牍文献,其中包含很多种类的历史著述,但迄今为止,还没有见到比司马迁的《史记》年代更为久远的人物传记。这种情况,证明了贝冢茂树先生的看法是一项经得起时间检验的正确结论,符合历史实际。可是,在缺乏成文可以依据的情况下,一下子写出七十篇传记来,而且每一篇往往又包含不止一个人物,这实在是一件相当艰辛、也相当困难的事情。司马迁自言其撰著《太史公书》,往往是“整齐百家杂语”而成(《史记·太史公自序》),我想,人物传记方面,应该是他花费精力做这种工作最多最大的地方。了解这一点,对我们认识《史记》之《李斯列传》和《蒙恬列传》的构成以及为什么会采录那些同样见诸《赵正书》内容,会有很大帮助。翻阅包括《李斯列传》和《蒙恬列传》在内的《史记》人物传记,应该很容易发现,其中很多传记都载有较长的人物对话。与后世大多数纪传体正史相比,《史记》这一特点是比较突出的。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主要是对于大多数入传的人物来说,可以采录的“纪事”性素材偏少,而“纪言”的材料较多。我这里讲的“纪言”性材料,主要是指简牍文献研究者所称“语类”著述,而这类著述出土之多,是非常引人注目的。窃以为中国古代史官虽有所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制度,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记言”与“记事”并重,但若不是以特定的人物活动为中心,早期“记事”的内容必然既简且尠;相对而言,“记言”更受到人们的重视,记录的话语会较为繁多,也会因详明的“记言”而牵连述及与之相关的人事。当年左丘明既撰集《左传》,复又集录《国语》,在客观原因上,正应该是基于这样的实际情况。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基于这样的实际情况,我们就有理由推测,《史记》人物列传中较多、较长的人物对话,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材料来源所决定的。对比《李斯列传》、《蒙恬列传》这两篇传记中同《赵正书》相同或相近的内容,可以更加具体地说明这一点。《李斯列传》、《蒙恬列传》与《赵正书》所共同依据的那份原始记载,究竟是怎样一种体裁,现在已很难清楚判断,不过很可能是一种“语类”著述。这些对话,除了李斯和蒙恬两人之外,还涉及赵高和秦二世,特别是赵高,在相关事件中地位更加重要。在这种情况下,将其采入哪一个人的传记之中,就取决于司马迁对《史记》一书的整体构想了。赵高是对秦朝的终结起到关键作用的重要人物,似乎应该在《史记》当中有一个系统的记述。可是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司马迁没有为赵高立传,而是把他的活动分别散入《秦始皇本纪》、《李斯列传》和《蒙恬列传》等处。这很可能与司马迁自己也遭受腐刑并且沦为与赵高一样的宦官有关。读司马迁《报任安书》,即可清楚看到,他以身入蚕室为奇耻大辱,以至愤而言曰“事关于宦竖,莫不丧气”(《汉书·司马迁传》),从而也就能够理解,他是很不愿意凸显宦官之事的。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所谓景佑本《汉书》我们检读《史记·蒙恬列传》,能够很明显地看出司马迁设置人物列传时在蒙恬与赵高之间的取舍。《蒙恬列传》篇幅较短,除了秦始皇去世之后二世和赵高对他的迫害之外,并没有多少其他的事迹可记。如果司马迁为赵高立传的话,《蒙恬列传》载录的这些史事,大多也可以写入赵高的传记。事实上就连赵高的“出身”,也被司马迁写到了《蒙恬列传》里边,而这样的内容,更是理所当然地应该直接归属于赵高的名下。总之,把这些与《赵正书》同源的内容写在哪一个人物的传记当中,这完全出自司马迁的主观安排,这是一种前无所承的“创作”。年,当时只有二十三岁的我的老师黄永年先生,在《李斯上书谏逐客事考辨》一文中(此文收入先生《文史存稿》),就已特别指出这一点,谓司马迁撰著《史记》时,“于列传则兼采杂说而成之”。所谓通人卓识,诚非仅仅拘泥于某一史事之是非正误而已。从兵马俑见《史记》纪事之虚实然而这种在著述体裁上的“创作”,包括对具体内容的取舍安排,对其所依据的更原始的素材的裁剪挪移,绝不是现在一些人很喜欢谈论的所谓“历史书写”问题。这样的技术处理,并不意味着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载录的具体内容可以随心所欲,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写成什么样子就写成什么样子。写历史不是写小说,也不是写诗作赋。在司马迁所生活的中国古代,它更不是什么“后现代”的“建构”。在当时,一部合格的历史著述,首先是要充分尊重历史的实际,准确地记录历史的本来面目。这一点,我们看《史记·李斯列传》和《史记·蒙恬列传》所剪取的李斯狱中上二世书与子婴谏二世语,看这些内容与传记上下文的契合程度,可谓密合无间(除了像“先王”这样还没有顾上仔细订正的原始素材中的技术性错误写法),就像把夏娃还原成亚当的肋骨而它原本就长在那里一样。这是基于司马迁对客观存在的历史实际的准确认知,体现的正是历史的真实。因为这就像法庭质证一样,肆意编造的谎言必然前疐后跋,左抵右牾,只有真话,才能四平八稳地落地。今天,怎样看待前人记述的历史,是一个颇显复杂、同时也稍微有些混乱的问题。将其归之于无从验证的主观“建构”,至少是一部分“前卫”学者热衷谈论的话题。若是以这样的眼光来认识古人的著述,真实的历史,也就永远无从认知了。幸好过去的历史不管过去了多久,毕竟还会有一小部分遗迹遗物留存下来。这些遗迹和遗物告诉我们,古代史籍中记载的那些人物,那些事迹,确曾真实地存在,并不像梦幻一样无从验证。《史记》纪事的信实程度,近代以来的考古发现给予了很好的证明。晚近以来的学者,重视考古发现,往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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