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十八日晨,大阪北部发生6.1级地震,为年以来所观测之烈度最大者。京都亦有强烈震感,家中遭遇了一直担心的情形——架上书籍纷纷砸落,幸好没有大事。不久读到新闻,说大阪某家浴室墙皮震落,露出印有字迹的纸页,有“孝敬忠信为吉德,盗贼藏奸为凶德”“齐圣广渊,明允笃诚”等字,可知为《春秋左氏传》文公十八年的传文。对比文字位置,推测应为秦鼎校本《春秋左氏传》。
大阪北部震后某家浴室墙内露出的和刻本纸页
秦鼎(-)为江户时代汉学家,美浓人,字士炫,通称嘉奈卫,号沧浪、小翁、梦仙。其父秦峨眉亦为儒者,师从细井平洲,担任尾张藩藩校明伦堂教授。精于校勘,擅长诗文、书法,多有著作传世。检上野贤知著《春秋左氏传杂考》(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第二辑,无穷会,)可知,秦鼎《春秋左氏传校本》属于堀杏庵训点本《春秋左氏传》、那波鲁堂句读本《春秋左氏传》系统之下的定本。堀杏庵(-)为江户时代初期儒学家、儒医,近江人,名正意,字敬夫,通称与十郎,师从藤原惺窝,与林罗山、那波活所、松永尺五并称惺门四天王。上野对宽永八年()跋刊、杏庵训点本《春秋左氏传》评价很高,认为是江户时代最早出版的《左传》训点本(仅和文训点,无句读),有开创之功。那波鲁堂是那波活所的玄孙,名师曾,字孝卿,通称与藏。青年时代立志校勘《春秋左传集解》,终于在宝历五年()刊行句读训点本《春秋左氏传》。上野指出,江户时代《左传》的训点由杏庵定下基础、鲁堂确定方向,到秦鼎乃成立定本。
秦鼎校本附录《经典释文》,并在栏外收入各家注解,颇便使用,故而素受学者推崇,刊刻众多,流布极广。世有文化八年()本、嘉永三年()再刻本、明治四年()三刻本、明治十三年()四刻本、明治十四年()翻刻本、明治十六年()翻刻本、明治十七年()五刻本、明治十六年丰岛毅增补活字本、明治十六年近藤元粹增注本等多种版本,皆为两卷一册,共15册,版本情况非常复杂。
今利用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国立公文书馆、早稻田大学图书馆等在线数据库,获得以下数种电子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藏文化八年本A、B、C、D凡四种,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嘉永三年本E、早稻田大学藏嘉永三年本F、国立公文书馆藏明治四年本G、国立公文书馆藏明治十四年本H、国立公文书馆藏明治十六年本I、国立公文书馆藏明治十七年本J。内阁文库另有嘉永三年本一种,明治十四年后印本一种。对照各本版式及文字位置,可知文化八年本、嘉永三年本、明治四年本与大阪震后壁中所现《春秋》大致相同,这几种均为两截本,上段为各家注释;半叶9行,行19字,小字双行夹注;四周单边,单鱼尾,版心上为“左传卷几”,再上记“某某年”,如“桓十二年”,其下记叶数。而H本为三截本,将原先每卷末所附陆氏音义改至最上截,可称便利,半叶11行,行19字;I本为两截本,半叶12行,行21字;J本半叶10行,行21字。仅从新闻给出的模糊图片,并不能判断此次震后所现壁中书究竟为A至G中的何本,但不妨对此数本略作分析,考察彼此的关系。
国立公文书馆藏明治十七年五刻本
首先看文化八年的四种,封面外题均为“春秋左氏传校本/几、几”。卷一末附《音义拾遗》,其下云:“穆本载陆氏音义,大抵在难字转音,不出全文,今附其遗者于每卷之末,始为完物。”上野贤知认为,穆本或指明穆文熙著《左传集解评林》。台湾“国家图书馆”古籍与特藏文献资源有穆文熙《春秋经传集解》三十卷十六册,卷中载有部分陆氏音义。此本为双截本,上段载穆氏辑评。半叶9行,行20字,小字双行,四周双边,单鱼尾,鱼尾下记“左传卷几”,其下记叶数,最下书刻工名。文化八年本版式与之略近,穆本或即指此本,江户时代读书人对此本应不陌生,亦知秦鼎在辑校《春秋左氏传校本》之际,有意识地制作一种更便利本国读者的定本。
A本卷末有“文化八年辛未夏新镌/沧浪居藏版/左传周顾、左国世族解嗣出”,并《春秋左氏传国次》、《经传春秋左氏传正文》、《春秋左氏传国字辨》广告一叶,最末为“三都/发行/书肆”之半叶刊记,江户书肆有山城屋佐兵卫、须原屋新兵卫、和泉屋吉兵卫、冈田屋嘉七、和泉屋金右卫门、须原屋伊八六家,京都有胜村次右卫门、丸屋善兵卫,大阪有秋田屋太右卫门。B本卷末“沧浪居藏版”下有朱文方印“沧浪/居藏”,之后一叶广告与A本同,后有“浪速书铺田中宋荣堂藏板目录”,标明地址为“大坂心斋桥通安堂寺町南江入”,发行者为“秋田屋太右卫门”,其后缀书目凡六叶,为他本所不见,无A本最末“三都/发行/书肆”半叶。C、D本卷末“沧浪居藏版”下均有朱文方印“沧浪/居藏”,亦无A本最末“三都/发行/书肆”半叶。对比各本,可知A本多断裂、漫漶处,较之B、C、D本为后印。可以推测,文化八年早印本卷末应多有秦鼎的朱文方印“沧浪/居藏”,后印本则无。而A本独有的最末半叶“三都/发行/书肆”,或许揭示了此本版片后来的共同版元,也说明此本最初为私家版,之后版片则被卖给数家书肆。江户时代的书肆一般都会加入“本屋仲间”(书肆协会)这样的组织,该协会拥有在京都、大阪、江户三大都市流通出版物的权利。持有版片的书店曰“版元”(或“板元”),版元拥有的权利叫做“版株”。版片可以在各家书肆之间进行买卖及流通,因此虽然是同一版片先后印行的书籍,卷末刊记却往往大不相同。而由B本最后所附的“田中宋荣堂藏板目录”,可以推测此本应由田中宋荣堂印刷发行。而田中宋荣堂是江户时代以来大阪出版界著名的书肆、出版商,又称秋田屋宋荣堂,《享保以后板元别书籍目录》及《享保以后大阪出版书籍目录》均载其名,曾出版大量书籍,直到战后才从出版界退场。
国立公文书馆藏文化八年本两种,后印本(左)无朱文方印“沧浪/居藏”
再看嘉永三年本E、F,二者封面题签皆为“再刻/春秋左氏传校本/几、几”,卷首封面云“嘉永三年庚戌秋再刻/春秋左氏传校本/尾张秦鼎先生校读”。乍一看,嘉永三年本版式、字体与文化八年本均高度一致,但对比之下,还是可以发现字迹的微妙区别。而E本卷二、卷十、卷十四、卷十八、卷二十二、卷三十末均作“男寿/门人村濑诲辅/校字”,不同于文化八年本的“门人村濑诲辅/校字”。寿即秦鼎之子秦寿太郎(-),亦名秦世寿,号松洲,是江户后期尾张藩的儒者,也曾任明伦堂教授,可知嘉永三年本又经秦寿太郎校订。试检各本,有对文字的订正,如文化八年本序5a“此类,是推正也”,E、F本均作“比类,是推正也”。还有许多对读音的补充,如文化八年本《杜预略传》4b“歆遣军出拒王濬,大败而还”,在E、F本中,均对“濬”标注训读“シュン”。文化八年本《杜预略传》5a“列兵登陴”,E、F本均对“陴”注音“ヒ”。同5a文化八年本“沅湘以南”,E、F本对“沅”注音“ゲン”。同5b文化八年本“秣陵”,E、F本对“秣”注音“マツ”。明治四年本G均同嘉永三年本。可知嘉永三年本充分考虑到日本普通读者的需求,对一切可能有阅读障碍的汉字作出更为细致的注音,可以说是非常亲切的普及本。不过,版片在各版元之间的流转及翻刻的实际情况非常复杂,不排除翻刻本中也有使用文化八年的版片的可能性。非对全三十卷作出细致的比勘,不可轻易下结论。
对比E、F本,不难看出F本为后印本,多见漫漶。二者卷末刊记也有很大变化,E本卷末为:
文化九年壬申开板/嘉永三年庚戌再版/三都书房江户:须原屋茂兵卫/须原屋伊八/山城屋佐兵卫/冈田屋嘉七尾张:永乐屋东四郎京:风月堂庄左卫门浪华:河内屋喜兵卫/河内屋茂兵卫/内田屋惣兵卫/象牙屋治郎兵卫/敦贺屋九兵卫/敦贺屋彦七/秋田屋太右卫门
国立公文书馆藏嘉永三年再刻本
国立公文书馆藏嘉永三年本《春秋左氏传校本》卷九叶23a,与此次大阪北部震后壁中书接近部分
浪华即大阪,此版有大阪的七家书肆参与发行,多于江户、尾张、京都之总数。
在F本卷末则为:
发行/书房:江户日本桥通一丁目须原屋茂兵卫/同二丁目山城屋佐兵卫/同芝神明前冈田屋嘉七/京御幸町御池南菱屋孙兵卫/大坂心斋桥南一丁目敦贺屋九兵卫/同安堂寺町敦贺屋彦七/同堺筋金田町象牙屋治郎兵卫
此处有江户书肆三家,京都书肆一家,大阪书肆三家。这种有多家版元共同出版的版本又称“相合板”,在江户中后期十分常见。由E、F本卷末刊记变化可知,江户的须原屋伊八,京都的风月堂,大阪的河内屋喜兵卫、河内屋茂兵卫、内田屋惣兵卫、秋田屋等已将版株转卖。内阁文库还有一种嘉永三年本,但卷末无刊记,不知是装订时的疏漏,还是擅自盗印。无论何种情况,在当时都不稀见。
接下来看G本,封面题签为“三刻/春秋左氏传校本/几、几”,卷首封面云“明治四年辛未秋三刻/春秋左氏传校本/尾张秦鼎先生校读”,版式与文化八年本、嘉永三年本一致。卷末刊记云:
尾张秦鼎先生校本/文化九壬申岁开版/嘉永三庚戌岁再刻/明治四辛未岁三刻浪华:内田屋五郎助/象牙屋治郎兵卫/内田屋宗兵卫和汉/西洋/书籍卖捌所/大坂心斋桥通北久太良町/积玉圃柳原喜兵卫
国立公文书馆藏明治四年三刻本
国立公文书馆藏明治四年三刻本刊记
“卖捌”即销售之意,可知明治四年三刻本的版元及销售处均在大阪,其中一家版元还是嘉永三年本的版元之一。初代柳原喜兵卫曾于江户时代中期在大阪心斋桥开创书肆河内屋,堂号为积玉圃,年设立合资公司柳原书店,战后迁至京都,改为股份有限公司,现任董事长为第八代柳原喜兵卫。柳原出版公司现在的主要出版方向是江户时期的名所图绘、日本传统文艺书,也出过中国文史资料集与研究书,如《中国历史博物馆藏法书大观》《辽东半岛四平山积石塚の研究》《翁方纲の书学》等。国立国会图书馆还藏有另一种明治四年本,卷末刊记有关销售处的半叶不同,乃作:
发兑/书肆:敦贺屋九兵卫/秋田屋太右卫门/河内屋喜兵卫/河内屋太助/河内屋吉兵卫/河内屋和助/河内屋源七郎/河内屋茂兵卫/河内屋勘助/河内屋真七
其中,河内屋喜兵卫即河内屋本家柳原氏,以下各家均为河内屋分家,可以说明江户时期河内屋经营规模之庞大,也不难想象秦鼎校本《春秋左氏传》曾在大阪地区大量印行。
再来看明治十三年所谓四刻本,可惜暂未得到电子书,学校图书馆也无收藏。好在布衣书局及孔网均曾出售过四刻本,利用有限的图像资料,可知四刻本封面题签为“四刻/春秋左氏传校本/几、几”,卷首封面云“明治十三年秋四刻/春秋左氏传校本/尾张秦鼎先生校读”。版式与A至G诸本大致相同,可惜无法作出更多对比。卷末刊记为:
文化九年初刻开版/明治十三年八月廿三日再版御届/同年十月四刻出版
其后罗列各家版元,均为大阪出版商,凡十四家,柳原喜兵卫赫然在列,另有河内屋多位分家。值得注意的是“再版御届”,即“再版申请”之意,显然是明治维新后响应政府所颁出版条例的举动。早在明治二年(),维新政府就推出了出版条例,对出版物内容、版权保护等各方面作出规定。之后数经修订,直到明治二十六年()出版法颁行才废止。那么,此次壁中所见残叶,究竟是哪一种版本?恐怕很难断定。
再回到模糊的新闻图片,可以获知的零星信息有:“行父”右侧专名线较粗;“父”右上点勾画细长,末笔捺画较粗短。而文化八年诸本“行父”右侧专名线颇细,“父”右上点勾画较短。明治四年本“父”右上点勾画较短,末笔捺画锋利。似乎嘉永三年本与壁中书最为接近。但考虑到版片流传的复杂性,很遗憾这也只能是极潦草的推测。壁中的残叶可能是文化八年、嘉永三年、明治四年甚至明治十四年任何一种版片所印,而残叶曾经所在的书籍,也可能出自以上四种年代的任何一种版片。考虑到糊墙用的书叶应该价廉且易得,不妨将断代推后,刊行地应该在大阪,并倾向于后印本。
新闻里已说明,因为和纸坚密厚实,故而从前会用于建筑材料。过去传入日本的汉籍从封面到内文用纸多是柔软轻薄,与和刻本的用纸习惯很不同。因此与传入朝鲜的汉籍一样,改装封面极为常见。譬如幕府秘阁所藏汉籍在当时就几乎全部改为色彩优美、质地坚厚的和纸,对于今日想考察原本样貌的研究者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但也能窥见江户时代读书人关于书籍的审美趣味。和刻本书叶不仅用于糊墙,更常见的似乎是用于糊窗纸、屏风,或者裱褙卷轴,在修复屏风、卷轴之际,常有发现。
新闻还说,有人推测大阪的这栋房子可能已有百年历史。对此我则抱怀疑态度。一则日本自然灾害、火灾很多,普通民家能屹立百年,颇为少见。二则以书叶糊浴室墙面,无论如何不像百年前爱惜字纸遗风尚存的时代所为。三则和刻本汉籍被视为完全的无用之物,还是明治、大正之后的风气。虽无确证,但我还是推测,这叶书纸埋没壁中,不会是特别久远的事。
前文还提到H、I两种翻刻本,版式虽不同于A至G本,但其底本应为文化八年及其系统本。其中H本封面云:“明治十四年四月翻刻/春秋左氏传校本/东京马喰町贰丁目壹番地”,卷末刊记云:
明治十四年一月十日御届济/同四月出版/原版人大坂府平民柳原喜兵卫/翻刻人东京马喰町贰丁目壹番地木村文三郎。
国立公文书馆藏明治十四年翻刻本
国立公文书馆藏明治十四年翻刻本刊记
可知东京书商木村文三郎在取得原版木所有者柳原喜兵卫的同意后,向政府申请翻刻许可,开板印行,成为新刻版的版元。其下罗列东京地区的发兑书肆若干。出版日期下有红色小印标记“价金五元”,这也是明治出版法规中的一条,要求出版物于卷末明记定价。
I本封面云:“明治十六年秋新刻/春秋左氏传校本/尾张秦鼎先生校读。”卷末刊记云:
明治十六年七月十一日翻刻御届/同十六年十一月刻成出版/支那晋杜氏集解/同唐陆氏音义/日本秦鼎校本/藤田贞澄、山本经虎/校字翻刻出版人大坂府平民/大村安兵卫/东区淡路町二丁目十八番地/同大坂府平民梅原龟七/东区备后町四丁目十一番地/同冈本专助/东区博劳町四丁目六番地/日本三府发兑书肆、大日本各地发兑书肆凡六叶
国立公文书馆藏明治十六年翻刻本
国立公文书馆藏明治十六年翻刻本刊记
定价标作“三圆五十钱”,比H本更价廉,可窥见书商之间的激烈竞争。H、I本之外,是否还有更多翻刻本?虽然目前并未见到更多图像资料,但足可推测应该还有其他翻刻本的存在,包括由H、I本翻刻而来的版本。
明治十六年,大阪出版社修道馆以活字刊行《春秋左氏传校本》,据铃木俊幸研究,此本实际发行要到明治十八年。卷首有南摩纲纪三纸木刻序言,南摩纲纪为会津藩士,维新变革之际,命运自然为时代所翻弄。戊辰战争之际,南摩家有人战死,有人自杀。而纲纪因学问出众,政局安定之后,得到明治政府赦免,并被聘为东大教授,这篇序文便作于当时。文章颇具时代特色,回顾了日本春秋学研究的历史,称颂天皇对经学的重视,赞美德川时代文教之盛,指出印行此本的目的在于“以益海内学徒”,即作普通教科书之用。在江户时代,经书的版片往往被认为最具保值功能,只要幕府还在,至少武士、儒者阶层对经书的需求就永远存在。维新变革以后,传统出版业一时遭遇重创。不过,明治五年()八月颁布学制、确立日本近代的学校制度,明治十二年()以后数度颁布教育令,新成立的教育制度之下,对教科书的需求激增,秦鼎校本《春秋左氏传》也涌现出多种翻刻本、排印本,影响力因此从江户时代一直延续至维新以降。
检索旧书网店及各家旧书店目录,诸种秦鼎校本均不罕见,价格也不高,亦可推知诸本存世量之大。虽是版本价值不高的普及书,但于考察江户时代读书风气、各地出版情况、时代变革之下书籍形式的转变等问题之际,依然可为我们提供不少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