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力我错过的宋刻尚书

二十余年来,自己得到的善本可谓多矣,但无论怎样的铭心妙品,也无论如何费尽心机戮力追求,真的得到了,也就是把玩数日,整理编目,清洁写签后庋于架上,过不了多久,也就淡忘掉了。之后又有下一部书和下下一部书新一轮的追求,从这个角度而言,藏书家可谓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以任意地喜新厌旧,而不会受到道德家的谴责。

自古至今,善本书对于藏书家而言,永远是狼多肉少。这种现象的产生,多少源于藏书家贪多务得的本性,每个人都盼望着“揽二乔于东吴兮,乐朝夕之与共”。

但美书的数量有如美人毕竟有限,再加上种种原因,许多好书被大力者夺去,而许多令我念兹在兹的美书,恰恰是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而未能到手者,每当想起那些与自己失之交臂的美书,为此而揪心之痛,远比失去一位美女而难受许多倍。

今年春节,我赴台北参加国际书展讲座,同时想去看一些漂洋过海的善本,其中邓邦述群碧楼的三件镇库之宝当然是必看之物,邓氏藏书在一九二七年分批售出,中研院花五万元买得其中一部分。

清光绪三十三年(),邓邦述在上海收得黄丕烈旧藏的两部宋版《群玉诗集》和《碧云集》,邓氏将此两书的前两个字合在一起,成为自己的堂号,曰“群碧楼”,之后,邓氏又从涵芬楼买得宋本《披沙集》,巧的是这三部书的作者均为李姓,于是邓邦述又将自己的堂号改为“三李盦”,在此之前,中研院图书馆的藏书主要为实用书,自从得了邓邦述的这批旧藏,才使馆藏的善本质量有了大的提高,直到今日,邓氏的这三部宋版,依然是傅斯年图书馆的镇库之宝。

来此之前,听说馆方对此三部书很是看重,轻易不肯示人,若按正规手续来办理,恐怕难以看到,到台北后的几天,得以认识了台湾的中央研究院副院长王汎森先生,我跟他聊天中提到了傅斯年图书馆的藏书,他说此馆归其辖,他可以安排我去看书,这个承诺很让我高兴,与之约定第二天就去看书。

翌日如约前往,在王院长的办公室内见到了傅斯年图书馆馆长刘铮云先生,在刘先生进院长办公室前,王汎森先生告诉我,刘先生学问很好,但不善言谈。

待刘先生坐定,我努力找话题与之闲聊,他偶然提到自己原在台湾故宫博物院图书馆工作,我猛然想起那一部痛失的宋版,即刻问他贵馆中是否有宋婺州刻巾箱本《尚书》,他听我之问,眼睛为之一亮,说确实有此书,他的话马上也多了起来,给我讲述得到此书的经过,听他一翻描述,我终于明白了这部书是通过一个中间商到大陆的拍卖公司拍回者,而背后的遥控人就是他自己。刘先生的这个故事,勾起了我的隐痛,因我当年的鼠目寸光而失去了这原本应该归自己的一部难得好书。

宋婺州刻巾箱本《尚书》

年秋季大拍,嘉德拍卖公司的古籍专场中,上拍了一批沈氏研易楼的旧藏,共有49部书,大部分是术数类抄本,其中最佳之物,乃是宋刻巾箱本《婺本点校重言重意互注尚书十三卷》,此书甚是珍罕,为铁琴铜剑楼旧藏,一函六册,原书品相一般,但有旧作的金镶玉。此书起拍价万元,这个价格于当时而言,可谓不廉,因此我当时判断此书不会有太多人竞争,于是给自己出的限价是万元。

拍到此件时现场果真仅我一人举牌,然而有一个电话委托,却一直跟我竞价,根据这种情况,我略微提高了自己的心理价位,自我将限价加了10万,我举到万元时,那个电话委托却豪不犹豫地又加了10万。

如若现场众人争抢,自己力不及人而不能拍得,则完全让自己无丝毫怨气,若现场仅有电话委托与之竞价,则往往有托儿的嫌疑。我这种固有的偏见让自己放弃了对这部书的继续竞争,因为再举一下加上佣金就超过两百万了,感觉不值,果断放弃,于是这部书就落在了我假想托儿的手里。

宋婺州刻巾箱本《尚书》内文

这场拍卖结束后不久,遇到了傅熹年先生,向他请教这部巾箱本,他说这书应当买,因为婺州本是宋本中的重要品种,而此书又很是罕见,以万元成交,这个价格太便宜了,闻听此言,令我顿生悔意,恨自己没再继续竞价,多举几口。

宋婺州刻巾箱本《尚书》中所钤藏书印

后来,翁连溪兄到台北出差,回来后送给我一本台北故宫所出的宋本图录,此书的名称叫《大观》,内收上百种宋版书,均为难得一见的尤物,细细翻看此书,颇有过屠门而大嚼之感,那欣羡之情,岂止是垂涎三尺可形容之,然而才翻看了数页,就看到了一部书很是眼熟,定睛细看,竟然是嘉德拍出的那部宋巾箱本《尚书》,原来跑到了这里!我本是趴在床上翻看此图录,见此书一跃而起,马上拔通嘉德公司古籍部总经理拓晓棠先生的电话,质问他国宝级的善本怎么出了境,拓兄很平静,让我注意此书未标有禁止出境的星号,并耐心告诉我,沈氏研易楼的这批书是他从美国征集回来的,在此出境没有违反《文物法》的规定。

此事过去了几年,虽偶然会忆及这部书,每每有腹痛之感,但毕竟已成为过去式,也渐渐地被此后发生的无数次类似遗憾而冲淡,今天我到傅斯年图书馆,为的是能亲眼目睹邓邦述前辈的珍爱之物,没想到又跟那部失去的尚书故事联系起来,谈话完毕后,我跟着刘馆长进入了图书馆的地下善本库,看了几十部难得一见的真迹,在我的要求下又打开了巨大的保险柜,捧出了那三部镇馆珍本,因为我的脑海中仍然沉浸在痛失《尚书》的氛围里,以至于看到这三件宝贝时竟然没有太多的兴奋感。

中午吃饭时,我问刘馆长,当年台北故宫博物院为何要拍下此书,他说沈仲涛研易楼的旧藏珍本在七八十年代时捐给了台北故宫,当年此事受到了台湾当地重视,蒋经国先生还给其颁发了嘉奖令,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这部宋本却没有在捐献之列,他们偶然从图录上知道还有一部宋版出现在拍场中,当然希望能买下来,与原捐献物合璧,我问刘馆长,当初他们想出的价格上限是多少,刘先生笑了笑,没直接回答我,只是说这个成交价比他们给出的限价差得很远,闻听此言,令我丝丝揪痛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以我的这点微薄力量,再跟着争下去,也不过是螳臂挡车。

从台北回来后,某日我到嘉德去看书,偶遇拓晓棠兄,聊到这个故事,我向拓兄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沈仲涛当年捐出了那么多好书,为何单单留下了这一部?拓兄称此部书的所有权早已不归沈仲涛,这是沈氏当年送给他儿子的结婚礼物,而上次拍的这批沈氏旧藏,就是从他儿子家征集来的。他的这个回答,消解了我的疑惑,同时我也把这个答案用电邮转告给了刘馆长,虽然这是我不可能得到的一部书,但毕竟因为这些故事,跟我有了星星点点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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