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本來是《論語》那一篇的一段,但越寫越多,感覺離題了,因此獨立成篇。
楊伯峻先生是聞名的大師級別的學者,他的一部《春秋左傳注》就足以讓他永垂青史,稱為古往今來最好的《左傳》註本也不為過。《左傳》是五經裡面篇幅最大者,有二十多萬字,要整理注釋清楚非常困難,清代學者都基本不敢去碰,而楊伯峻先生出色得完成了這個偉業。本書篇幅巨大,引用了海量的古今文獻,還用了甲骨文等新材料,可謂幾乎窮盡了關於《左傳》的研究資料,難以想象沒有電腦的時代其背後的工作量。本書也是古籍注釋的典範之作,簡要不煩,把每個字每句話都解釋得清清楚楚,《左傳》是非常古老的文獻,行文有時比較跳躍,各種人名轉換有時也猝不及防,但本書會一一說明,有時介紹背景,有時用淺近文言串講,對於理解《左傳》以及春秋這段紛繁複雜的歷史大有助益。
不過,楊伯峻先生雖然是古典文獻學者,但他受新文化影響不淺,曾經有他向黃侃拜師但對跪拜禮很抵觸的傳聞,因此本書(包括《論語譯註》)也能看出新文化派的一些主張的影響。
好的影響是很顯著的,全書注釋解說非常客觀,不再拘於古人華夷之辯君臣之禮的一些舊觀念,對於歷史做了詳盡的考證而不主觀評斷,對於古人的一些考據,也用非常科學的態度是論證方敢下結論,該整理過古人大量訛誤,各種考證都很準確精要。
但另一方面的影響也不少,而在我看來這些影響便是本書讓人稍微遺憾的地方。第一是非常顯著的,本書對於《春秋》的價值有所貶低,認為《春秋》就是一部普通的史書,對所謂“春秋筆法”“微言大義”都深表懷疑,因為作者從書中找到很多例外的地方。因此楊伯峻先生對於從義理上闡述《春秋》的《公羊傳》《穀梁傳》是持否定態度的,認為都是白費口舌,“不是空話,便是怪話”,“越讀越糊塗”。同時,他也否定孔子和《春秋》的創作存在關係,認為都是古人附會。
只不知楊伯峻先生有沒有看過其叔父楊樹達先生的《春秋大義述》?《春秋大義述》可都是借用《公羊傳》《穀梁傳》來闡述《春秋》的義理的,《春秋》一字褒貶,蘊含深意,本書闡釋很多,古人幾千年來所研究,也頗不少,是否可以視而不見呢?古人的解說的確有非常繁瑣和牽強附會的地方,《春秋》作為兩三千年前的古籍,存在義例有疏漏的地方,也是正常的。例子就不多舉了,古人把《春秋》的每一個字都翻爛了,著述汗牛充棟,難道可以說都是胡說八道嗎?這種對於古書充滿現代人優越感的傲慢與偏見不可取。我們的確不能對《春秋》進行神化,像古人一樣花一輩子時間對每個字都進行“微言大義”的挖掘,但“理解之同情”還是非常需要的。
第二點是一個很奇特的點,本書在提及孔子的地方基本都是直呼其名,只有個別地方不小心“說漏嘴”一樣尊稱了一聲孔子。本書是改革開放後出版的,可能帶了一點寫作時的時代印記,但畢竟《論語譯註》裡面不是這樣。但同時,書裡提及作者叔父楊樹達先生,曾無一處不尊稱為先生。楊樹達先生一生都是很虔誠的儒教徒,不知他如果知道這個細節會是什麼想法。
*只把《春秋》當作普通的史書,忽視其作為千年經典的價值,是很大的遺憾。《春秋》大義缺乏闡發久矣,很多人看到《春秋》的記載和《左傳》不同,特別是看到《春秋》“為尊者諱”的說法,完全不理解,怒不可遏,認為《春秋》掩蓋真實歷史,為統治者說話,開啟了中國古代歷史幾千年說假話的先例云云。其實都是淺薄無知之論。董仲舒《春秋繁露·玉英篇》說得很清楚:“《春秋》之書事,時詭其實,以有避也。其書人,時易其名,以有諱也。”古人也知道《春秋》這麼寫完全是故意的,歷史並沒有被掩蓋,因為“三傳”這些解釋性的史書都流傳下來了,《春秋》哪裡記載不對勁,一比對就知道了,《春秋》故意在一些字句上“詭辭”,其目的就是引發人們去思考為什麼要這樣,體會其中的褒貶深意,而做到含蓄不露。所以《左傳》說:“《春秋》之稱,微而顯,婉而辨。”孟子說:《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司馬遷《太史公自序》說:“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豈可忽哉?古人著史的目的除了記錄史實,也是要借古知今,起到樹立道德懲惡揚善的作用,如果只以現代人的傲慢去看,永遠也理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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