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权
在中华五千年的文明进程中,我们的祖先创造了璀璨夺目的文化,为子孙后代留下了许多宝贵的文化遗产。这其中,水井,毫无疑问就是先祖留下的最宝贵的文化遗产之一。然而,数千年来泽被人类的水井如今已逐渐淡出历史舞台,似乎被人遗忘,许多水井被废弃填埋,“中华水井”亦未见申请进入《世界遗产名录》。日前与朋友聊及此事,不无担心:我们的水井千万别被他国抢先“申遗”了去呀,因为某国就喜欢干这种事。
中国掘井饮水的历史悠久,远古歌谣《击壤歌》就有“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咏唱,《史记·五帝本纪》载有虞舜穿井凿壁逃生的故事,《吕氏春秋》《淮南子》《说文解字》均有“伯益作井”之说,《周易》六十四卦中专设《井》卦以阐述水井之功用。《击壤歌》是传说中唐尧时人所作,伯益与虞舜是同时代人,《周易》是中华文化的大道之源,足证水井的发明由来之久远。而年发现的浙江余姚河姆渡古城遗址的水井,据专家考证距今已有年的历史,比神话传说中的“黄帝穿井”与“炎帝自带井”说还要久远。此井井口方形,边长约2米,井深1.35米,水井外围由多根木桩围成一个直径约6米的圆形栅栏,井内四壁栽立密集排桩形成一个“井”字形框架用以蓄水,构成一幅“水在木上”的景观。《周易·井·象》云:“木上有水,井。”井卦卦象巽下坎上,巽为木,坎为水,是为“木上有水”之象。当初读《周易》时,原以为作者是据象赋辞,看了河姆渡古井之后,原来实景也是如此,可见古人不我欺。
河姆渡古井复原图。
水是生命之源,先民逐水而居,居无定所。水井的发明,标志着人类从洪荒之中开辟出了稳定的生存生活空间,促进了村落、城镇的兴起。徐州古称徐国,为伯益之次子若木所建,作井历史悠远,现存最古老的井,相传是历经了尧舜禹三代、寿高岁的彭祖所开凿,称“彭祖井”。在徐州古城遗址发掘中,人们发现从地表到地下11米处分有6层文化层,对应于明、宋、唐、南北朝、汉和战国六个时期,分布有石、砖、陶砌的生活水井。古之蓟燕大地,先民沿永定河居住,随着水井的开发,人们才逐渐拓展集聚成后来的北京城。北京市民聚居点,有一大特色,称之为“胡同”,有所谓“著名胡同三百六,没名胡同似牛毛”之说。而“胡同”两字,正是蒙古语“水井”的音转,意为“有水井处”。据清光绪十一年()出版的《北京坊巷志稿》记载,在外城的中城、西城和北城的全部街巷地名中,有条街巷标有“水井”,计有水井眼。在今宣武区辖界内,以“井”命名的街巷就有甘井胡同、湿井胡同、大井胡同、三眼井、四眼井、姚家井、罗家井、赵家井、郝井台等处。
古时杭州濒临海滨,地下水苦咸,到了唐代李泌出任杭州刺史时,人们仍大多环西湖或依山而居,城中“居民零落”,原因就是城中无饮用水。后李泌发动民众自涌金门至钱塘门分置水闸,在城区开挖六井,引西湖水入井,供居民饮用,城区居民才开始集聚。苏轼《乞开杭州西湖状》云:“杭之为州,本江海故地,水泉咸苦,居民零落。自李泌始引湖水作六井,然后民足于水,井邑日富,百万生聚。”随着杭州地下水质的逐渐变好,多处可掘井取水饮用,于是城中居民聚集越来越多,从而发展成如今1余万人口的大城市。据《钱江晚报》8年2月25日的一篇报道,其时杭州主城区尚有水井口,其中百年以上的就有口,著名的有钱塘第一井(俗称大井)、相国井、郭婆井、义井、龙井泉、乌龙井、灵鳗井、运木神井等等,有的至今仍在供人使用。如今,当你行走在杭州老城区,仍会在老院落、古寺院、街旁巷尾见到水井的身影。一眼眼水井,犹如城市的一双双眼睛,见证着城市的演变、发展与繁荣,因此人们又称水井为“城市之眼”。
水井的发明,不仅为人类创造了更为广阔的生活空间,而且也为利用地下水灌溉提供了条件,保证了农作物的收成,如著名的陕西三原引泉灌区、河南百门陂、新疆坎儿井等,均可灌溉粮田万亩,为人类社会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
水井出现,还为人类的土地制度、生活方式带来变革,历史上著名的井田制即缘于水井。井田的得名是因为其方方正正的形制像水井方矩形的井栏。西周时实行的井田制,作为一种土地划分方式,《孟子·滕文公上》是这样描述的:“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在井田划分的范围内,人们共用一口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邻里亲睦。而作为一种土地划分制度,是因为井田方正,边界清晰,划分显得公正,民众觉得公平,“井田畴均,则民不憾”(《国语·齐语》)。正因为井田整齐划一,规范有序,所以后来人们就用“井井有序”“井然有序”“秩序井然”来形容有条理、有规矩、有秩序。井田制始于夏朝,终结于秦孝公时的商鞅变法,对夏商周时期的中国社会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杭州郭婆井。
井的种类有很多,就其构筑材料而言,井壁或用土夯的,或用砖、石砌的,或用陶瓦、鹅卵石甃的,还有砖木结构混合的,井口一般用石圈、木栏围住,以防小孩、什物坠入;就其形状而言,有方形的,有圆形的,还有六角、八角形的;就其出水口而言,有单眼的,有双眼的,还有三眼、四眼的,杭州的郭婆井,居然一井十眼,足见此井出水量之大,用水人之众。
为了汲取井水,人类先后发明了吊桶、吊杆、桔槔和辘轳等汲水器具。吊桶,是在一根长绳索的一端系一只木桶(远古时期用瓦瓮、陶瓶),取水人抓住绳索另一端,将木桶使劲沉入水中,然后提水出井;吊杆,选取一根一端带钩的细长木杆或竹竿,提水时勾住水桶放入井中,待水桶灌满水后提水出井;桔槔则是一种简单的机械提水装置,在一架子上横置一根细长杠杆,当中是支点,末端悬一重物,前端悬挂水桶,提水时把水桶放入水井打满水后,凭借杠杆末端的重力作用把水提到所需处;辘轳,由辘轳头、支架、井绳、水斗等构成,利用轮轴原理提取井水。前两种全凭人力提水,且需一定的技巧,后两种则利用物理原理机械提水,省却不少力气。水井与汲水器具,千百年来,一直是人类居住地的一道风景,也是游子永远割舍不断的一种乡愁。
水井与辘轳提水装置。
水井用久了,就会出现污垢和泥沙淤积,于是就需要每年淘洗水井。《周易·井》初六爻辞:“井泥不食,旧井无禽”,六四爻辞:“井甃,无咎”,前者说水井污泥淤积不能饮用,这样的旧井就连飞鸟也不会来,后者是说旧井经修治清洗就无咎害。淘洗水井时,井区居民每户派一人参与,或清除井壁污垢,或淘净井底淤泥脏水搬运出井,或对井口周围进行扫除清洗,使水井焕然一新,清泉喷涌。在这一集体淘井卫生活动中,人们分工合作,一边劳动,一边交流,充满了劳动的欢乐喜庆,促进了邻里的和睦友爱,并逐渐演变成一种乡风民俗。
水井犹如大地母亲的乳头,用甘甜的乳汁滋养人类成长,古人对水井崇拜有加,并赋予神性,于是产生了祭祀井神的古风礼俗。《礼记·曲礼》有所谓“祭五祀”之说,祭祀井神即为其中之一。班固《白虎通·五祀》云:“五祀者,何谓也?谓门、户、灶、井、中溜(后土之神)也。”郑玄在为《曲礼》作注时指出,祭五祀在商周时期就已出现,周代春祭户神,夏祭灶神、六月祭土神,秋祭门神,冬祭井神。柳宗元被贬柳州刺史时,曾率民于城北开凿水井,并专门写了一篇《祭井文》,称颂井神:“惟神蓄是元德,演为人用。不穷之养,功并乳湩”。祭井神这一礼俗在不少地方一直沿袭到当代,记得儿时我们村春节也要祭井封井。除夕这一天傍晚,村里人都会把自家水缸挑满水,然后带上供品祭拜井神,感谢水井一年来供水养人的辛劳,祭毕在井栏上贴上一张红纸,表示此井已封,年初一不得惊扰井神。到年初二,人们去打井水时,先在井旁插上用三张方纸卷好的三支香(不点燃),再行取水,谓之发利市,祈愿水井在新的一年多出水出好水。
在古人的心目中,水井不仅有井神,而且还有井德。《周易·井》卦、爻辞云:“井,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往来井井,汔至,亦未繘井,羸其瓶,凶。初六:井泥不食,旧井无禽。九二:井谷射鮒,瓮敝漏。九三:井渫不食,为我心恻,不用汲,王明,并受其福。六四:井甃,无咎。九五:井冽,寒泉食。上六:井收勿幕,有孚元吉。”水井,因其不可迁移,出水无穷,甘甜清冽,滋养万物,在先民的原始思维和心理中积淀成一种深层次的“集体无意识”,于是产生了《周易·井》卦、爻辞所描述的水井意象原型,后经孔子作传,郑玄、王弼、孔颖达注疏,以及白居易、柳宗元、杜牧、范仲淹、程颐、梅尧臣、苏轼、杨万里、来知德、李光地等历代文人的阐释与演绎,赋予水井以观念、思想、情感和意志,使水井成了一种人格化、伦理化的象征,具有了多种“井德”意象。如孔子为《周易》作传云:“井,德之地也”(《系辞》),“井养而不穷也”(《彖》),郑玄引而伸之:“井以汲人水无空竭,犹人君以政教养天下,惠泽无穷也”(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突出的是水井“养万物而无穷”的美德;王弼为《周易·井》卦辞“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作注:“井以不变为德者也”,孔颖达作疏:“此明井用有常德”,范仲淹被贬绍兴时所作的《清白堂记》,即以水井“恒常不易”这一意象,表明自己的心志:虽处江湖之远,但始终保持不忘君、不忘民、不忘修身的初衷;苏轼《杜沂游武昌,以酴醾花菩萨泉见饷二首》:“寒泉比吉士,清浊在其源。不食我心恻,于泉非所患”,化用《井》卦九五和九三爻辞,体现了诗人遭贬之后依然旷达的心态和始终保持高洁的心性,这里水井又有了“中正高洁”、“持修不渝”的意象。在这些注疏、诗文中,水井已不仅仅是一种生活器物,而是成为一种道德伦常的载体,一种积淀民族思维与心理的文化符号。
南京胭脂井。
作为文化符号的水井意象,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中还演绎派生出其他众多意象。如由“改邑不改井”的神圣不可移,演绎出井是家园、故乡的意象,杜牧《即事》:“萧条井邑如鱼尾,早晚干戈识虎皮”,梅尧臣《上马和公议》:“井闾已是经时隔,亲旧全如远别来”,而成语“背井离乡”即意味着离开故园,四处流浪,象征着人生遭遇的凄苦;而由水井的家园意象,又派生出封建社会受欺辱女性彼岸家园的意象,因走投无路投井而死作为归宿的女性,在中国文学和历史文献中俯拾皆是,如《胭脂井》中的张丽华、《红楼梦》中的金钏等;由《周易·井》九四爻辞演绎出“怀才不遇者”的意象,如杨万里《与杨侍郎》即以“井渫不食,为我心恻”比况,惟愿明主能举贤任能,使贤才为国所用,造福万民;因水井在地下,井口小,如置身其中,所见井上之天也小,于是产生了《庄子·秋水》“坐井观天”的意象,水井就演变成“走不出去的思维和困境”的文学意象,并一直沿用至今,当代作家郑义的小说《老井》就以这一水井意象比拟数千年来固有思维方式对人的影响;因水井深入地下,水自井底涌出,因此在许多传奇故事、志怪小说中,又派生出水井是通往龙宫、地府、天庭、魔界等另一世界的路径意象,《搜神记》、《唐代传奇》、《太平广记》、《聊斋志异》均有此类意象的出现。中国文学中的水井意象还有许多,限于篇幅,兹不一一例举。异彩纷呈的水井意象,或澄明,或璀璨,或深邃,镶嵌在浩瀚的中国文学星空中,流光溢彩,光耀千秋。
水井,从远古的洪荒时代走来,穿越五千年的历史时空,裹挟着时代的风云气息,负载着中华民族共同的思维模式与价值观念,蕴含着多重文化内涵与美学意蕴,哺育滋养着世世代代的中华儿女。水井之功大矣哉!
如今,水井作为一种生活器物,已完成它的历史使命,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它是我们民族深入骨髓的五千年记忆,是一种永远的乡愁,更是一份值得世代流传的宝贵文化遗产!因此,在今天的城市建设进程中,在许多水井被废弃填埋之际,我们要有意识、有规划、有保障地做好古井的抢救保护工作,让古老的文明与现代化城市相融共存,相映成辉,成为我们子孙后代的生动教科书。
还有,中华水井,何时能进入《世界遗产名录》?
作者简介:沈志权,教授,发表出版小说、散文、文论、专著余万字,现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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