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轮到它的第六个周期,今年是第三百六十周年纪念了。
清康熙壬寅(公元年),是年仅八岁的玄烨登上皇位的第一个年头。此时国家是内忧外患、国困民穷的时代。社会经济因多年战乱,停滞萧条,各省、各县亟待恢复发展。这年,新昌县(今宜丰县,以下均同)则迎来了一位新的知县。
黄运启,字平参,号镜湖,山东莱州府昌邑县人。其远祖黄福是明初历官五朝的良臣,仰慕范仲淹为人,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作为自己的居官准则,自号“后乐”。致仕后,又将自己的居室取名为“后乐堂”。晚年在“后乐堂”中,不仅与往来友好谈论国事,还特别重视教育子女关心民众疾苦。时国史李时勉在《后乐堂记》中写道:“(黄福)历事五朝,四十余年,其心未尝一日不在天下国家。论大臣以道,事君赤心报国,而不为私图者方今其一人焉。”《昌邑县志》载:“福器重才敏,周练世务,忧国忘家,老而弥笃。卒之日,家无百缗。”现山东昌邑县城郊区黄家新郭村西的西岩山东麓,是黄福的御葬墓,墓前西侧有明英宗亲书的《谕祭文》碑。之所以辟些篇幅来介绍黄福,主要是为了说明黄运启是在这样的家族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位官宦。受家学的教育和熏陶,预示他一生必然会有一番让后世称颂的作为。
图为黄福画像
清雍正《山东通志》载,黄运启为戊戌科进士,即清顺治十五年(年)孙承恩榜,列二百三十五名。清康熙壬寅(公元年),黄运启任新昌县知县。
当黄运启从凌江转乘扁舟来到新昌县时,让他意料不到是新昌县如此土瘠民懦,县城内外皆是百业萧条的景象。他在《平政纪略自序》中提到:“余不佞,承乏五盐。始至之日,入其郊,郊多宿莽;经其衢,衢多扬沸;觐先圣之宫,宫为茂草抵莅;止之厅事,数椽不蔽,陋若寒畯焉。及延见生儒、耆旧之属,则民贫而疲于积逋之交徵,士愿而苦于谋生之不暇。”在黄运启的眼里,从郊区到学宫均是杂草丛生,城内街道冷清,官署房屋破落。又询问下属,则是每天为征缴欠赋而来去奔波,根本没有时间来治理其它公务。故让刚到任的黄运启感到“百务纷纭,漫无端绪”。
为此,黄运启在新昌县自鸣其志:“盖予自束发受书,每企谈泊宁静之旨,远师南阳,而南阳之治蜀也。当倥偬丛脞之际,又土瘠而隘,经其支梧区画两川,骎以富强。即先始祖忠宣公,丰采凝重,奇识宏伟,王佐之才,仿佛南阳。自募职跻公,孤家无百缗,而交人戴之如父母。五盐虽疲瘠乎,未若巴僰荒服之僻且陋也。予所以治盐,即远惭隆中,近愧祖武,而水竞是凛,茹蘗弥耳,忘终窭于北门。”文中“南阳”是指诸葛亮,“忠宣公”是指黄福,“五盐”是指新昌县。他认为尽管新昌县目前贫瘠,但远不如诸葛亮治理西蜀时困难,其远祖黄福尽管身无百钱,同样受民众爱戴如父母。所以,他以诸葛亮和黄福为榜样,不管有多艰难,即便让自己生活清苦,也要把新昌县城窘迫的面貌治理好。
崇文塔建在于县城东南方,由明天启知县沈希韶创基。黄运启到任知县时,崇文塔才建到第三层。他在《增修文峰塔记》中叙述自己对崇文塔的印象:“(康熙)元年,岁在摄提春正月,余泛舟而来也。距城三里许,见云树间塔影兀兀,尚未告竣。”于是他问当地一些年长的人,得知此塔是前明知县沈希韶为了遏制新昌县邑科举衰败而修建。当建到第三层时,因遭遇频繁兵灾而停滞。后司李姚刑宪曾想捐出自己的俸禄来续建,但顾虑到费用不够,便招僧人祖俞募缘,后无果而终。黄运启默记在心,正式上任后,利用一次在学宫拜谒孔子的机会,邀请众乡贤商议续建崇文塔之事。其中漆蔚生和罗君实两位乡贤最为支持,他们发动全县的乡绅、士子和平民捐资乐输,筹措资金开始续加两层。第二年(公元年)就告竣,黄运启命塔名为文峰塔。
平政桥是新昌县城西出的要道,原称惠政桥,俗称西桥。黄运启在其《国朝重修平政桥记》中道:“因循例,较诸士于黌宫,引诸童子课艺于西桥之上。循枳花之驿路,下槲叶之山城。见夫丹楹行列,绿树苍茫,浮光焕影,曳漪环涟,以启文心而发,蒙气且与余之清襟藐怀有夙契焉。”他对西桥情有独钟,符合自己利用“平心平气”的理念来处理县邑复杂繁琐公务的想法。西桥的桥亭之前遭兵灾损坏,处在风雨飘摇的状态,黄运启认为如果能及时修复的话,可事半功倍。于是命人列出修缮所需人工和材料,招僧人祖俞募捐,同时发动一些衙役捐俸来倡议修复,激发一些有名望的乡绅也积极参与捐助。康熙三年(公元年)农历四月正式开工,仅用三个月就告竣。黄运启遂将桥名更为平政桥,以展示自己的治县思想。
新昌学宫原在古县城南门外宜园(医院)。明成化十九年(公元年),知县汪道通过卜基,将学宫迁至县署东北向的凤凰台前。漆嘉祉在其《国朝重修儒学碑记》中提到,清顺治十三年(公元年),学宫面临倒塌,博士易君率其弟子修复大殿,不久因时局混乱而告罢。此时两边的厢房已塌,四周的砖墙也损坏,敬一亭顷斜,青云楼摇摇欲坠,泮水池淤塞,棂星门的石构件散落各处。每次春秋祭孔时,黄运启必亲自参加,常对左右叹息说:“有是哉?此谁之责哉?”康熙三年(公元年),决定捐出自己的俸禄令司训吴君督修。数月之后,学宫焕然一新。为此,漆嘉祉撰文盛赞道:“数年之内,必有出为名臣,处为大儒者,光我侯作新之治。”
图为清同治庚午志绘制的学宫全图
城隍庙在新昌县城中心地段。明洪武初,由蔡如润、蔡如港捐地,知州李宗吉始建。明永乐时县丞刘善惠、明成化时知县汪道、明嘉靖时知县俞宗梁等又依次修茸,是县城内一座较恢弘的道教建筑。黄运启在其《重修城隍庙记》中说道:“宇圯焉,将压。展礼之区,介然成路。蹊捷径者,乘彼危垣。环祠居人,侵隙地方。为樊圃岂惟缓急乖置,抑亵祀典滋甚矣。”城隍庙自明洪武起,颁布了专门的祭祀城隍的典章制度,属于官府春秋祭祀之所。清初时,城隍庙已近荒凉,久无祭祀。清康熙四年(公元年),新昌县邑遭遇大旱,亟待祈雨。黄运启看到城隍庙颓圯破旧,于是拿出自己的俸禄,委托诸乡教化官员督修,随后许多邑人也尽其所能来资助。旬月后,庙宇修缮一新,并清理和规定庙界,将原穿过祭祀场地的路封堵和加固外墙,此项工程没给邑民增加过多负担。城隍庙原有一亭,名宿斋,很早就倒塌,石础还存,黄运启又在其原址重建。宿斋亭前后还余留数丈的空地,有一天晚上,黄运启梦到真武大帝,他感到奇怪,也没告诉他人,便来到城隍庙询问工匠。工匠们说:“城隍庙右边原有真武殿,后来倒塌,神像流落到了民间至少有一百年了。”于是黄运启又捐俸,将真武殿建在宿斋亭后,并安置真武大帝像并着黄冠装。黄运启感叹:“夫岂惟余梦是践,亦以盐之为。邑确而苦旱,真武帝位于北,北水神也。”
图为清同治庚午志绘制的城隍庙全图
吴甘来为明崇祯帝殉节而亡,清顺治帝对他大为赞赏,颁旨表彰称吴甘来“居心忠孝,秉性端良”,赐谥号“庄介”,御赐祭田70亩,春秋两祀。旌忠祠乃是新昌县祭祀吴甘来之所,建在县署东面,上下两进,旁列两廊,总共四房。中有一甬道,两边摆放石人石马。该祠南临街道,右通县署。康熙八年(公元年),黄运启作《旌忠祠记》,对吴甘来的的尊敬言益于表,并将旌忠祠修缮一新。他写道“运启初莅五盐,下车即遇时祭。登公祠堂,见其车服礼器,肃然起敬。祭毕,省祠而轮奂,不无坠坏待葺之处。运启瞿然惧亟,捐俸修之,兹则焕然一新矣。”
黄运启的无私顷俸和为新昌县城修复古建筑的事迹,远不止上述几例,在《新昌县志》记载中还有:
清康熙元年(公元年),为母诵地藏经,捐资修复位于东门外走马冈的地藏庵。同年又修复养济院、丰德库、粮房等。清康熙二年(公元年),重修县署正堂、仪门、谯楼、县狱等。清康熙三年(公元年)二月,因大雨,南门城墙坍塌26米,捐助修复。同年又修复土地堂、黄册库、青云楼、敬一亭、水心堂、慧庆院、马王庙、灵椿庙、营房等。清康熙四年(公元年),尽管南门渡船每年有额编维修费用,但仅能拨出十分之一,影响渡河往来。于是黄运启捐资造新船,并在河边立石,刻“利涉大川”四字。同年,又捐俸重建龚公祠、中亭等。清康熙五年(公元年),捐俸购县左蔡氏地建屋两楹,名文昌书院。另外没有纪年的有:重建旌善亭、新建讲堂(后名文曲宫)和平政台等。
图为清同治庚午绘制的县署全图
从以上事例统计,黄运启任新昌知县期间,共修复古建筑22栋(其中含崇文塔和平政桥),重建5栋,新建3栋,让一座历史古城的文脉得于延续,可谓功莫大焉。然而在清朝历次的《新昌县志》中却没有为其立传,直到了公元年,胡思敬才将其写入《盐乘》。黄运启始到新昌时,《盐乘》也描述了他当时所面临的状况“新昌土瘠而民懦,故多积逋。衙役横行,民畏之如虎。自顺治十一年免浮粮,而浮逋如故,义钧尤甚。”黄运启为官清廉,将自己所有的俸禄捐出,没有索取任何回报,他自称道:“余只一勺水累盐溪也。”这在新昌县历任知县中非常少见。他在新昌县的所作所为,明显是受其远祖黄福的“后乐”思想影响。与黄运启同科进士的邹度珙,在其《黄令君讲堂记》中赞道:“闻宜丰之黄侯者,东鲁名进士。先朝太保忠宣公之裔,真神君也。声誉籍甚。”文中列举出黄运启“十善”,极尽溢美之词。
分析黄运启在新昌县营建的项目,便可发现,不是一蹶而就,他短时间内的俸禄也无法支撑这些项目的庞大开支,而是通过捐俸、募资、拨款等方式筹措资金,坚持了九年才得于完成。项目全部集中在县城及周边,除修复县署,改善官吏的办公环境外,黄运启着重于民生、课士、祭祀等项目上。如修复平政桥、城隍庙和造船南门渡等,是出于虑民疾苦;又如修复学宫、续建崇文塔、建造讲堂、文昌书院等,是为了励学成才;又如修复旌忠祠和旌善亭等,则是用于教化邑民。他通过“亲民”与“化民”两个措施,来达到其平心治邑和扭转民困等目的,因而争取到了上下民众的认可和称赞。另外,还做了两件让邑民同样称道的事。
一是重新编审户籍。因明末清初战乱,新昌县人口已发生变化,但仍按顺治九年编审在册的数量来徭赋。有的区域因人口增多的则人均徭赋就减少,而有的区域因人口减少则人均徭赋增多,各区域间由此纷争不休。黄运启在康熙二年(公元年)和六年(公元年),分别两次编审户籍,列出人口增减数量,并造册在案,按实际人口来徭赋,解决了这个矛盾。但黄运启没有进一步编审人口与田产的分配,接着又出现人均田产的问题,后被接任知县胡亦堂最终解决,漆嘉祉为此作《邑侯胡公编审碑记》。
二是编纂《新昌县志》。自明嘉靖十年(公元年)之后,新昌县历一百三十余年没有再续志。黄运启认为“如线之迹,将次湮沉,修明之举,俟等河清。业莅此邦,而山川封域、物产民风、政典官程、人文之故,不有仅存者识其由来。”于是在资金困难的情况下,黄运启邀请邑绅漆嘉祉和毛逵等一同编纂《新昌县志》,并在清康熙乙巳年(公元年)告竣,史称“康熙乙巳志”。尽管篇幅不大,仅纂六卷,但开了清朝《新昌县志》的先河。此后历次修志均在此基础上增补而来,到乾隆壬子(公元年)修志时,蔚然达二十七卷之多。
《盐乘》道:“(黄运启)去后,民思念勿忘,合宋令甯麟并立一祠祀之,至今祭勿绝。”黄运启为新昌县城所做的一切已深入人心,直到民国初年,邑人还在祭祀他。其子黄在中,任钱塘知县时也政声卓著,崇祀杭州名宦祠。可见,一个人的思维和行为与其家学渊源和熏陶息息相关,并非拥有高等学历就能拥有。
然而,黄运启与其他各任知县数百年来为新昌县城辛苦所做的一切,于清咸丰十一年(公元年)化为灰烬。《盐乘》载:“咸丰辛酉之乱,全城焦土,而学宫岿然独存。”整个县城仅学宫一栋建筑完好,可见“辛酉之乱”何等惨烈。目前所存古建筑都是在此之后修复和重建起来的,至今才一百六十年左右的历史。
《盐乘》又道:“穆宗中兴,休养四十余年,元气尚未大复。光宣之交,朝廷用夷变夏,毁坛废试舍,尽夺义产充公。而殚资以营罪犯入监狱。老成退避强暴横行,忧国者早知其必醸大乱,以出自朝令无敢昌言。其实者天下事破坏则易,而补苴则难。”清末民初,随着中国社会的变革,引进西方治国方式,科举制度废除,所有与科举相关的田产均被充公,其场所皆改为西式学校,一千余年的儒学传统至此终结,导致传统文化开始势微,逐渐被世人漠视。尽管传统文化有其糟粕部分,但其精华部分却是区别于世界其他民族之林的存在,是中华民族文化自信、自力和自强的根基,故目前中央领导近几年数次提倡加于保护。
综观新昌县城古建筑的历史,自新昌改名宜丰起,一百余年来,宜丰县城内的古建筑就一直走在消亡之路,犹如“弃儿”,从来没有得到任何的重视、呵护和修缮。公元年前,县署、仪门、谯楼、县狱等被焚,城墙等被拆。公元后,平政桥桥亭、宗祠、牌坊、城隍庙、学宫、寺观等逐步消失。而今新昌县城古建筑最终归零,一座城市的历史文脉不再,不由让人惋惜和感叹!想起梁思成和林薇因俩夫妇,在面对无力保护北京古建筑时而痛心疾首、泪流满目。谁又会想到,数十年后,北京被拆的古建筑又原址重建。但不管怎么重建,目前而言,已失去了其历史文化的价值。
今年又是庚寅年。黄运启曾经顷力修复新昌县城古建筑,为赓续其文脉所付出的一切已过去了整整三百六十年,可是他仍然值得我们借鉴、纪念和颂赞!《旧唐书魏徵传》中有:“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郭沫若有《甲申三百年祭》,说的是以史为镜,避免重蹈崇祯帝和李自成失败的覆辙。笔者作《壬寅三百六十年颂》,则是以人为镜,通过称颂黄运启,试图唤醒人们对历史文化的敬畏,因为数百年来留存的古建筑是前人智慧的结晶,是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要把历史文化当成“饰妆”,当需要的时候,可以用来粉饰;当嫌弃的时候,却当垃圾一样扔掉,历史文化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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