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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生的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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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书和一个人的传奇。没有这个人,这本书可能已经失传。没有这本书,这个人的名字,也许就湮灭在年的时光里。烈火

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年),六国灭,四海一。

这一年的宫廷大宴上,博士淳于越要求根据古制,分封子弟。

丞相李斯反对说:

“现在是秦朝,不再是前朝,若允许臣下以古非今,以私学诽谤朝政,那么很快,好不容易得来的统一将岌岌危矣。”

为树立君权的绝对权威,他向秦始皇提出焚毁古书的三条建议:

第一条,颁布“挟书律”,除《秦纪》、医药、卜筮、农家经典、诸子和其他历史古籍,一律限期交官府销毁。令下三十日后不交的,处以黥刑并罚苦役四年;

第二条,谈论《诗》、《书》者处死,以古非今者灭族,官吏见知不举者,与其同罪;

第三条,有愿习法令者,以吏为师。

秦始皇同意了。在宴会散后第二天,焚书之火在秦国各郡熊熊燃起。

这焚书名单上,首先要烧毁的是两本书,一本是《诗》,一本是《书》,就是后世所说的《诗经》和《尚书》。

《诗经》为什么该烧?大概因为《诗经》里的意识形态太自由了,始皇不愿给统一的现状惹来麻烦。

《尚书》为什么该烧?也许是因为,《尚书》记载的是上古诸王的治世理念,始皇需要用自己的治世观念代替上古的治世思想。

如我们后世所知,身处在同样的焚书令下,《诗经》和《尚书》有着不一样的命运。《诗经》绵延数千年未绝,而《尚书》,险些在世间失传。为什么?因为《尚书》是一本很特殊的书。尚书

《尚书》很古老。

有多古老呢?

它的记载,开始于尧舜时代。

相传在尧舜时代,中国就已经有了完备的史官制度,忠实地记载天子的一言一行。右史记载言,左史记载行。

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

——《礼记玉藻》

这些记载逐渐汇集成编。从君王的诰令、册命,到君臣的谈话内容,从尧舜禅让、鲧禹治水、商汤讨桀到武王伐纣、盘庚迁殷、周公止谤……

它们被一代代地保存下来,从尧舜,直到春秋。在岁月的流逝里,安静地躺在古老的档案架上,慢慢堆积成一批数量庞大、但却没有体系的散乱的原始文献。

此时,它尚未成为书。

据说,是孔子,从黄帝玄孙帝魁至秦穆公共三千二百四十篇的文献中,选取了值得后人效法学习的篇,编定为《书》。汉朝人给它改名叫《尚书》——这个“尚”字,是为了表示它的古老。这是一部存世最早、华美璀璨的皇室文献。孔子在编选的时候,已经删去了太过古老的部分,从近一点的尧舜时代的文献开始编起。但是,它仍然是佶屈聱牙、难以看懂的!——它一直都很难读。早在战国初年,孔子十六岁的孙子子思到宋国游学的时候,宋大夫乐朔就对子思抱怨《尚书》“故作难知之辞”。对此,鲁迅、刘大杰有这样的解释:《尚书》的难懂是由于用当时口语写成的,这些口语随着时代变迁而走向僵化,所以原本浅易的商周口语成了后人的语言难题。刘大杰在谈到《尚书·商书》难懂时说:“难懂的原因,不是太文言,而是太白话。因为用的大都是当时的口语,时间过久了,后代读起来就难懂了。”彼时,文字刚刚发明,史官们就象是牙牙学语的小孩,既没有掌握太多的文字,也无法熟练地使用这些文字,更没有口语转书面语的借鉴。然而,当商王发布口头政令时,他们得快速而简练地用文字记录下来(其中而夹杂着方言和口头惯语),将口头的政令文诰变成简帛文献。商周的史官都是世袭的。不明所以的后人,忠实地恪守着先人的文字技法,最初的匆促的记录成为了一种用语典范,在史官家族内部世代传习。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早期典诰作品的佶屈、稚嫩、朴拙、艰涩、古奥、不准确等等特点,都被后世史官作为一种神圣范式而刻意加以模仿,由此最终凝固、定型为《尚书》晦涩古奥的语言系统。孔子编定的《尚书》有篇。但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尚书》,只有29篇。实际上,若没有伏生,就连这29篇都没有。甚至,即使篇完整地流传下来,若没有伏生,我们可能连1篇都看不懂。伏生,是谁?伏生

伏生,据说,是孔子学生宓子贱的后人(古代宓与伏通),名叫伏胜,济南(郡治在今山东章丘南)人,生于周赧王五十五年(前年),卒于汉文帝后元三年(前年)。

据说他10岁起就攻读《尚书》等经书。因为《尚书》超乎寻常的艰涩难懂,为了坚定心志,他住在空无一物的石头屋子里,又在身上缠一条粗绳,每读一遍《尚书》就在绳子上面打上一个结扣。不久,八十尺的绳子上便结扣满满。

以绳绕腰领,一读一结,十寻(八尺为寻)之绳,皆成结矣。

——段成式《酉阳杂俎》

经过这样的苦学,伏生终于成为一个“掌古通今”的学者。秦朝初年,朝廷设经儒学博士(官名)七十人,研究历史、诗书、百家学说,随时备皇帝顾问。伏生便是这七十人之一。

公元前年,“挟书律”和“焚书令”下的这一年,伏生48岁。

命令很快到达全国各郡——诏令上说,三十天以内不缴出藏书烧毁的,无论是官是民,一律押到北方筑长城或长安骊山筑皇陵;博士官的私人藏书也不得保留,必须烧去;同时命令博士官立即起程集中到京城咸阳,不准停留于齐鲁老家。

伏生舍不得交出他的《尚书》。他将《尚书》埋入墙壁的夹层,然后前往咸阳。

幸运的是,之后的二十多年,没有人发现他的秘密。

纵然战火仍然横扫,无数的变故接踵而来——秦始皇崩,胡亥继位;陈胜、吴广起兵;刘邦打进咸阳;秦灭,汉立——但他的《尚书》却终是等到了重见天日的日子,汉惠帝四年(前年),"挟书律"废除了。

不幸的是,当伏胜从墙壁中找到《尚书》时,它已不复完整——多年雨水浸泡和虫子蚕食下,篇只剩下依稀可辨的29篇:28篇正文和一篇序文。

我们无法知道当时伏胜的失落和痛惜——我们知道的是,之后的日子里,伏胜把仅存的28篇重新抄录整理,广招弟子,聚徒授经。齐鲁一带的儒生纷纷前来拜师,要知道这位老师,可是历经周、秦、汉三代的文化“活化石”啊,他传讲的《尚书》,可能天下就只有这独一本了啊!

伏生,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亡有,闻伏生治之,欲召。时伏生年九十馀,老不能行,于是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大兵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齐学者由此颇能言《尚书》,山东大师亡不涉《尚书》以教。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张生为博士,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征,弗能明定。是后鲁周霸、雒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云。

——《汉书儒林传》

一晃又是二十余年。

伏胜讲经的名气渐渐传到了京城。

汉文帝前元二年(前),刘恒想找能传授《尚书》的学者,但寻求很久都找不到。听说伏胜能传讲《尚书》,便准备召他进京传授。

可是这时的伏胜年纪已经很大了,章丘到长安那么远的路,他走不动,甚至可能会死在路上,文帝只好下诏派出一个人,到济南伏胜家中把《尚书》学回来。

这个人,叫晁错。

授经

晁错这年二十三岁。

他生于汉高祖七年(前),河南颍川(今河南禹州)人。因为善文,当时正任主管宗庙礼仪、文化教育的太常掌故。

公元-年 是年

晁错二十三岁,奉命从伏生学《尚书》。

——《汉书晁错传》卷四十九

晁错并不敢怠慢。他深知伏胜已到耄耋之年,任何状况都可能发生,因此当他千里迢迢终于抵达章丘并见到伏胜时,他一定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然而,意想不到的情况劈面而来——山东人伏胜带着浓重口音的喃喃述说,河南人晁错一句都听不懂!

《尚书》是看不懂的,此前伏胜一直是口授给他的齐鲁弟子们。

既看不懂,又听不懂,怎么办?

幸好,上天早就暗暗备下了羲娥。

羲娥是伏胜的女儿,也曾经研习《尚书》,于是羲娥做了父亲的二传。羲娥讲的仍然是方言——齐语,晁错仍是十有二三听不懂。我们不知道伏胜、晁错、羲娥经过了怎样艰难的努力,总之,数月之后,晁错终于将《尚书》学完并用文字记录下来。

晁错用的文字,是汉代流行的隶书,书法学上叫做“波磔”,它的飞扬律动,有如江河的波涛,又如飞鸟的翼翅。

这部用波磔写的书就是后世的今文《尚书》,意思是用今天(汉代)的文字书写的《尚书》。

《今文尚书》一录完,便被列于学官,终西汉一代,《尚书》学久盛不衰。后来,《尚书》学发展成三家,即欧阳生的"欧阳氏学",夏侯胜的"大夏侯氏学",夏侯建的"小夏侯氏学"。他们均出自伏生门下,其中尤以欧阳生弟子兒宽,最得师祖精义。

(隋展子虔《授经图》局部。据说,左侧捧着笔砚似在沉思的小童,便是幼年兒宽、那传说中最终得了师祖精髓的孩子)

伏生卒于汉文帝后元三年(前),那时候他一百岁了。

济南伏氏的家传经学,自伏生至东汉献帝皇后伏寿,历秦汉四百余年,号为"伏不斗"——因其累世名儒,且家风清静,不党不私。

写像若没有伏胜,我们可能将与我们文明的起源永远隔河相望,莫知其详。虽然今文《尚书》后来不幸毁于永嘉之乱,但经由伏胜,到底有一些残章零篇流传了下来。后世的人们,就是这样怀着祟敬的心思,为伏胜画像。最早的,据说是隋朝的展子虔。隋展子虔《授经图》绢本设色纵30.1厘米,横33.7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展子虔的《授经图》在一系列伏生图中很少被人提到。

但明人汪珂玉在其著作《珊瑚纲》中提到过“展子虔画伏生”,因此我们大致可以确定,画中的授经者就是伏生,他身边一左一右、一站一立的三名弟子,应该是他的齐鲁门生。

画中的伏生一副中年模样,神态闲雅,似乎在考问着什么,他左侧的弟子,聚精会神地苦心研读手中的书轶,也许是张生?右侧的弟子则长身侧立,似乎是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莫非这是欧阳生?身边小童捧着笔砚似在沉思,莫非便是幼年兒宽?

(据说,伏生传《尚书》于济南张生和千乘人欧阳生,欧阳生又传千乘人兒宽。兒宽通《尚书》之后,深受赏识,官至御史大夫,张生后来也做了博士官。)

明人杜堇、崔子忠、陈老莲也都有《伏生授经图》传世。明杜堇《伏生授经图》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杜堇的《伏生授经图》,画上绘蕉林几株,图中四人,坐在中间的便是伏生,鬓发苍苍,却精神矍铄。伏生在讲着什么,他右边的小童侧耳倾听,他左边的女子离他很近,却扭身向另一侧——那应该正是翻译员羲娥,而对面伏案疾书的,应该便是晁错了。无限神似追摹杜堇的,是崔子忠的《伏生授经图》。

明崔子忠《伏生授经图》绢本设色

立轴纵.4厘米横61.7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崔子忠授经图的布局几乎和杜堇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蕉林被两棵虬曲茂盛的古树所取代,这两棵树几乎占了半幅画的面积,蓊郁葳蕤的山野之气扑面而来;又因为崔子忠以高古游丝描绘人物、以浓重石色设色,少了杜堇的清雅风致,却多了古逸之气。与崔子忠并称南陈北崔的陈洪绶,也画过《伏生授经图轴》。明陈洪绶《伏生授经图》

陈洪绶的《伏生授经图轴》里,伏生走得更远了,从隐逸的蕉林、村野,一气奔到了人迹罕至的深山中。这山又高又古,云气缭绕、山石参天、到处密密的都是青苔。画中的伏生也须眉皆白,但是身子康健,不见羸弱之态,且额角峥嵘——很像个世外老神仙。

据说崔子忠死于李自成的队伍攻入北京后。他躲在自己的密室中,绝食而死。

陈洪绶在明亡以后,一度削发为僧,后来又还俗。

传经的伏生,在崔子忠和陈洪绶这里,不再只是博士,成了远远地隐到天边的隐士。这大概是崔子忠和陈洪绶心里向往的伏生。更或者,他们向往的是,《尚书》中记载的那古老悠远的年代——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尧舜禹汤的时代。

而唐朝王维的伏生,和他们的都不一样。

传唐王维《伏生授经图》局部绢本设色

纵25.4厘米横44.7厘米

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王维的伏生,须发稀疏,容颜苍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盘腿而坐,头上的方巾和肩头的薄纱全像是装饰而不象是穿戴在他身上,他的身体吃力地前倾,全靠双肘支撑,右手握书轶,左手指点,嘴唇半启,分明是在微弱地说着什么。王维的《伏生授经图》里,隐去了所有不必要的背景,只几案上有砚台和毛笔,左侧和身周散落着竹简、木牍和帛书。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伏胜身上穿的、脱落一条衣带的“心衣”。心衣的功能大概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内衣,在当时称作“亵衣”。这种“心衣”实际上流行在魏晋时期,只有前片,大面积袒露后背,是魏晋时期男女都会穿着的居家背心。王维只用这一袭心衣,便把伏胜的疲倦、衰老、不堪重负偏又精神矍铄的内在完美表现出来,他瘦骨支离,仿佛已弱不胜衣,却又孜孜不倦,口述手指……王维没有画晁错和羲娥。也许在王维看来,伏生的经,并非私传于一人一姓,他是传给天下人的,故此,他不愿意执著于伏生授了谁谁又受了经,于是,晁错和羲娥都被虚化为无,他将所有的笔墨都给了授经的伏生。那授经的伏生,既非闲雅的名士,也不是高妙的隐者,更不是修成正果的老神仙,他生着一副世间最普通、最衰败的皮囊,身骨嶙峋,摇摇欲坠……能讲完吗?面前的人能听懂吗?忧虑与沉重,无声无息,席卷而来。这薪火相传,何其艰难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虽然要在伏生以后一千多年、王维以后三百多年,才由宋人张载口中说出,然而,这何尝不是伏生心里儒者的责任,何尝不是烙在王维心底儒者的传统。王维画的伏生像上没有落款,只有南宋高宗所题“王维写济南伏生”字样。那也许是王维惟一存世的人物绘画真迹。据说也是目前中国文人画的最早遗存。那更是儒者的一脉相传。

世间·好物

作者:任淡如

本文原创首发于《中华瑰宝》杂志及其公号,版权原因谢绝任何转载以及未经联系的取用(包括长白合作号,谢谢)。

▼参考资料:《王维与阮籍——兼论对王维的评价问题》(作者:邵明珍)《文明的信念——伏生授生图》(作者:祝勇)论《尚书》非“照写口语”(作者:陈桐生)原载:《中山大学学报》年第3期《尚书》:古代帝王政治思想的宝库(作者:林觉)往期·撷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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