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里白流苏与范柳源有一次精彩的对话:
范:白小姐,我还以为这个时候你在上海,没想到我们会在香港不期而遇。
白:我们的不期而遇还真的很多。
范:人生最有意思的事情莫过于不期而遇,这个时候有句话怎么说得,最是风雨故人来。
白:范先生,好久不见,国文大有长进,不过好像是错了一个字,应该是最难风雨故人来。
范:对,难,难字用得好,不难怎么会有味道!
“最难风雨故人来”出自于清代大学者宋湘写的一幅长联。人们总喜欢把这幅长联的上联与下联的最后一句连起来读,所以完整的应该是:“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我坚信范柳源说这句话时一定是故意错的,他用“最难风雨故人来”这句诗表达对白流苏的思慕之情。
宋湘的长联:
“今日之东,明日之西,青山叠叠,绿水悠悠。走不尽楚峡秦川,填不满心潭欲壑。力兮项羽,智兮曹操,乌江赤壁空烦恼!忙什么,请汝静坐片时,把寸心想后思前,得安闲处且安闲,莫教春秋佳日过。
这条路来,那条路去,风尘仆仆,驿站迢迢。带不去白璧黄金,留不住朱颜皓齿。富若石崇,贵若杨素,绿珠红拂终成梦!恨怎的,劝君解下数枚,沽一壶猜三度四,遇畅饮时须畅饮,最难风雨故人来。”
世人熙来攘往纷纷无数,却难得有情有义,倘若能因情而随兴所访者则当更少矣。无数的春秋佳日尚视若无睹,堪堪错过;风雨交加,故人依然不顾来访,自然更属妄谈了。
乐府诗有句: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故人总让人怀念!老朋友在心里的位置是无可替代的。以后我们还会走更多的路,遇见更多的人,听到更多的客套话,却很难再遇到这么值得信赖的朋友,我们生命中的大多数人只能同甘,却无法共苦,所以风雨故人弥足珍贵。
说到风雨故人,唐人韦应物写过一首:淮上喜会梁川故人,诗云: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故人相别,一晃十年。浮云漂流不定,岁月逝水一般。再见时,故人笑容依然灿烂,只是白发已经悄然染白了双鬓。为何不追随而去,只因这淮上秋山的风光,让人依恋。韦应物和这位老朋友,十年前在梁州江汉一带交往甚好。诗题曰“喜会”故人,表现出来感情却如“此日相逢思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那样悲喜交集。
生命无所谓长短,无所谓欢喜哀愁,无所谓爱恨得失,一切都会被风吹雨打去,也如落花,似流水,随时间流去!爱上一个人,恋上一座城;而要忘掉一个人,则更难!忘不掉的都是我们觉得曾经“错过”的人,都曾在我们的心中有过重要的位置,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永远的失去,留下的只有深深地遗憾。
风雨中,人都会有所期待,期待心中的那位故人来,期待故人,期待未来。
记得《神雕侠侣》中有一个片段:程瑛救下了身负重伤的杨过,却始终蒙着面纱不愿与他直视,待杨过苏醒过来看见了程瑛在纸上反复写的一句话,“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是啊,看见了心里朝思暮想的意中人,怎能叫我不满心欢喜?风雨交加的夜,我守着与你的约定等待。
你来,也好,不负我一片痴情。最好,你不来,我对你情深似海,怎舍得让你雨打风淋?最后,你终是来了,披着一身的风雨,不枉我对你一往情深。
《飘》中的郝思嘉一直在期待的是阿希礼,而郝思嘉却又被瑞特船长所期待;《故园风雨后》中的塞巴斯蒂安期待查尔斯,而查尔斯却期待茱莉亚。虽然一个是异性的期待,一个是同性的期待,但无论是同性之恋,还是异性之爱,有了期待,就有了让彼此活下去的勇气和理由……
梁实秋也常期待感叹风雨萧条中故人的一句问候:“我常幻想着“风雨故人来”的境界,在风飒飒雨霏霏的时候,心情枯寂百无聊赖,忽然有客款扉,把握言欢,莫逆于心,来客不必如何风雅……乘兴而来,兴尽即返,这真是人生一乐。”
然而,现代人仿佛已经没有了“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诗意,更没有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情怀,哪还谈什么“风雨故人来”!未来,风雨故人来是否会真的变成一种虚幻的安慰,一种遥远的传说呢?
故人大多是存有深厚之情的,这深厚如老酒一般,可以浓烈,甚至可以呛出眼泪,但不管怎样,都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是高洁的,是发自内心的。生活中,我们喜欢或者习惯于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事情很少去做,然而后者更显情谊的深厚。当你正经历凄风苦雨的时候,一个人纵风雨来袭,也不负约定,为你雪中送炭,那他就是这个风雨故人,他来了。
《傅雷家书》中,傅雷谆谆教导儿子,朋友及夫妻的相处之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夫妇间相敬如宾。”朋友不是金钱酒肉,夫妻不是如胶似漆,最好的关系是你懂我,我也懂你;最见证感情的方式不是金钱物质,而是在你被全世界抛弃时,还有个人对你不离不弃,为你奋不顾身。
风雨故人来,这种情怀能激活日渐物化的生命状态,能丰盈当下生命存在的境遇,更能恢复生命个体的沛然生气。如今,若能品尝到这难得的温情,足可慰藉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