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称现代化奇迹的早商如何成为中国历史

《翦商: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李硕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年10月。商代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奇异的一段,如果将其分成早、中、晚三期,人们最熟悉的是晚商(殷墟阶段)。殷墟发掘最早,有精致的青铜器、甲骨文和大规模杀祭场。但其实,早商的奇迹更多,它在二百年左右的时间里创造的成就,其后一千年都难以再现。那是一种几乎抵达秦汉大一统王朝的气象。比如,它拥有地跨千里的遥远殖民城邑,有规模庞大到脱离当时人口总量和经济水平的大型仓储设施。可以这么说,在早期青铜时代,早商堪称一场“现代化”奇迹。在商朝早期,偃师商城和郑州商城都不大在古史中,夏和商经常被相提并论,但从考古来看,它们几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政治体。夏朝—二里头文化保守,并不热衷对外扩张,虽发展出东亚最为领先的青铜技术,但一直将其封闭在二里头作坊区厚重的围墙之内,很少转化为用于扩张的军事实力。但商朝不同,经过开国之初的数十年整合和同化,商族开始大规模扩张,到开国二百年时,商的统治范围已经超过夏十倍以上,包含无数语言和风俗不相同的族群。从这个层面来说,早商才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王朝”。不过,如果回到开国之王商汤的时代,形势还没有这么乐观。就如二里头考古显示的,夏朝的征服者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族群或国家,而是来自不同文化区的松散同盟,因此,需要先把他们整合成一个新族群(新商族),并确保继承夏朝的一切技术积累。为此,商汤应当花费了很多思虑:他和后世两三代商王都致力于此;他们的努力及成效虽然没能载入史书,但被两座大城的遗址记录了下来。从考古提供的信息看,商族人灭亡夏朝之后,一度保留了二里头古城,并同时开始兴建两个中心城市:一座是在二里头以东8公里处的偃师商城;另一座是在二里头以东公里处的郑州商城—堪称早商的东西两都。西都位于昔日夏朝的核心区,似乎有拆分二里头旧民的考虑:偃师商城以旧有的二里头陶器文化为底色,外来文化不多,初始阶段的主要居民应当是被迁来的二里头古城人群,以及少量商人征服者。郑州商城则建立在旧有的二里头文化村落基础上,是商王安置各路同盟军的主要据点,外来文化因素更多,有北方的下七垣、辉卫和东方的岳石等陶器文化类型,也有从二里头迁来的铸铜作坊。一座城邑竟能在中短期内汇聚如此之多的陶器文化类型,在此前和此后的历史中从未有过。显然,这是一个为攻占夏朝而形成的“东方部落联盟”:各自使用的陶器风格不统一,语言或方言的差异也很大,充当“凝结核”的是规模很小的(先)商族。早商部分城址示意图。夏都二里头固然繁华了数百年,但内部一直是二元分立结构:宫殿区和铸铜作坊区长期保持共治,而且彼此的矛盾还是夏朝灭亡的直接根源。征服二里头后,商人对这两种人群加以分化、拉拢,并拆解到二里头和偃师两座古城中,最终把他们同化入自己的王朝之内。在商朝早期,偃师商城和郑州商城都不大,只营建了小型的宫城。但几十年后,二里头古城已被完全废弃,人口全部迁入了偃师和郑州商城,所以两都迅速膨胀了起来:修建有城墙和规模更大的宫殿,以及兴旺繁荣的各种手工作坊和平民居住区。这两座商城的寿命都有二百年左右,是商朝前期的统治中心。二里头古城被废弃时,商族统治区内多元的陶器文化融汇成了一种新风格,至少是二里头、下七垣、岳石和辉卫四种成分的杂糅和发展,被考古学家命名为“二里冈文化”。二里冈是郑州商城南侧一处小遗址的名字,和“二里头”只有一字之差,事实上,它也的确继承了二里头陶器的很多特点。由此,来自各地的陶器工艺在郑州发生融汇,并迅速向外蔓延,说明制造和使用这些陶器的人群已经同化到一起,是新的商民族诞生的标志。它比之前的(先)商族规模大得多,可以称之为“王朝商族”。至此,商朝的多部落联盟体变成了一个整体民族。当然,旧有的下七垣、岳石和辉卫文化依然在各自故地延续着,它们也许会被新兴的早商(二里冈)文化蚕食和吞并,但那还是以后的事。在早商阶段,迅速消亡的只有夏—二里头文化,因为商朝最优先占领的就是昔日夏朝的疆域。二里头的衰亡和偃师、郑州商城的兴起,显示了夏商交替之际空前剧烈而复杂的族群整合运动:自新石器以来的漫长历史中,从没有哪一场部族征服和改朝换代,能带来如此剧烈的日用陶器的异地汇聚与风格转变。早商的东西两座庞大都城可谓绝无仅有商人对待夏人和盟友的手段也很高明。至于背后的原因,可能在于他们曾经长期游牧和贸易,在东部平原迁徙游走数百年,积累了足够多的关于东方各族群的知识。这是其他任何人群都不具备的优势。灭夏时,商人已有了初步的文字。这是建立真正王朝统治的必要工具。商人应当也会利用宗教的神秘感和威慑力,虽然我们目前对于商初宗教的了解还很少,但从后来其在商朝的重要地位看,早期的商王们肯定在宗教上投入过相当大的精力。待东西两都初具规模后,郑州商城和偃师商城的主城面积(不包括外郭城)分别约为3平方公里和2平方公里。其共同点是,都有宽约10米的夯土城墙,城内有宫城,有大型夯土宫殿区,而且宫殿区北侧都有石砌的长方形人工池塘;不同点是,偃师商城内有好几处大型仓储区,但铸铜等手工业规模不大,郑州商城则面积更大,人口和各种手工业设施也更多,外围还有一圈外郭城。两座商城的保存情况也不一样。在后世,郑州商城一直是重要城邑,到现代更被市区占据,遗址破坏严重,各发掘地点比较零散,难以重现商城的整体风貌。偃师商城则一直是农田,所以保存相对完整,比如,有石砌的城市供排水系统,排水沟宽近1米,从西到东贯穿整座城市。但新石器以来,早商的东西两座庞大都城,可谓绝无仅有。它们都有厚重的夯土城墙,显然是要防御外来威胁,但从当时的形势看,似乎没有什么势力能威胁新兴的商王朝:夏都二里头人不重视城防,一直只有小规模的宫城,没有修筑大城;相比之下,新兴的商人更有危机感,可能是担心被征服的夏人聚落以及土著部族随时会揭竿而起,所以不遗余力地修筑了两座大城。更早的石家河、良渚和石峁古城,虽然面积接近郑州商城,但内部有很多不宜居的部分,比如,石峁城内梁峁坡地起伏,石家河和良渚的城墙本质上是防洪堤与建筑台地,城内有很多湿地和河汊。而郑州和偃师商城,则方正规则,内部多是宜居的平坦土地,能容纳的人口更多。二里头出现的各种现象显示,早期王朝内部大都是自治部族,和王权的关系相对松散,而偃师和郑州商城则规划严密,内外分明,呈现的是早期商王整合各部族的决心:在聚族而居的状态下,一个部族聚落(族邑)就是一个独立的经济体,有自己的手工业和农牧业,而入住到大城内,需要放弃很多传统的自给自足生活,融入王室主导的更大的经济和政治体中。相比偃师,郑州商城更特殊,其主要的手工业都在城外,如铸铜和制骨作坊,而城内很可能主要是为王室服务的人群,提供武装力量和管理、差役等。早商王朝应当已经使用文字和文书。郑州商城范围内曾发现少数几件残破的刻字骨片,其中一片牛肋骨上有若干个字符,被释读为:又,乇土羊,乙丑贞,比(及)孚,七月。它的行文风格和殷墟甲骨卜辞很相似,但这几片卜骨的原物和地层信息已经缺失,无法判断更精确的时代。据推测,属于商代早期,比殷墟早一百年以上。这说明,早商已经有了成熟的文字,而且还出现了在卜骨上刻占辞的做法。商人很重视夏朝的青铜冶铸技术早商阶段,商朝的扩张极为迅猛。就连上千里外的长江边(今武汉市郊黄陂区),都出现了一座繁荣的城堡盘龙城;而在中原地区,商人城邑更是星星点点。先商族的贸易游商生涯,使他们比其他族群更了解各地的交通地理和物产民俗,不仅如此,新王朝的成员来自周边各文化圈,对于扩张疆域也有很大帮助。而且,商王家族擅长用生意人的思维来管理新王朝,扩张目标主要指向矿产资源丰富的地区,如盐矿和铜锡矿产地。对商朝的远程扩张来说,贸易是和征战同样重要的手段。商人很重视夏朝的青铜冶铸技术,偃师和郑州商城初建时,还没来得及建城墙,就从二里头古城移植了铸铜作坊。郑州商城的铸铜业尤其发达,当城南的铸铜场不敷使用时,又在城北的紫荆山新建了一座冶铸场。这些冶铸场沿袭了二里头的遗风,在铸铜工作区地面下均埋有人牲。青铜技术曾长期被圈禁在二里头,而商人则更现实,各商人部族均掌握了冶铸铜技术,而且不仅是在偃师和郑州两座核心商城,每一支向远方征伐的商人队伍也都有铸铜技师。他们携带着铸造铜镞、铜戈的石范,一旦发现小规模铜矿,便可以就地生产兵器。在早商阶段,铜兵器的生产数量急剧上升,出土地点遍布中原各省,甚至蔓延到长江流域,促使一些南方土著族群也借机学会了铸铜。可以说,是商朝人真正普及了青铜冶铸技术。王朝扩张的基础是人口数量,而这需要农业的支撑。在这方面,商朝也超越了夏朝。熟悉商贸和水牛养殖的商族人一旦经营农业,就表现出超常的能力:夏朝—二里头古城主要依赖水稻,这是夏人改造洛阳盆地沼泽的成果;而商人兴起于黄淮湿地平原,对水稻不会陌生,但他们的农业更为均衡。对郑州商城粮食浮选的一篇统计论文显示,样本中,粟、水稻和小麦各有粒、粒和91粒,统计者的结论是:“至少在商代早期,粟仍是郑州地区古代先民种植的最重要的农作物种类。”小麦颗粒的千粒重接近稻米,把各种粮食籽粒折算成重量,粟米只比水稻略多,小麦则占到了18.3%,也很可观。郑州商城出土粮食颗粒及折合重量。如上表所示,和二里头时代相比,水稻的比例下降得很明显,旱作的粟和黍则明显回升。小麦更特殊一点,虽然属于旱作庄稼,但在春末灌浆季节需要的水量大,而华北春末时节少雨,要在华北地区大面积种植小麦,需要更成熟的灌溉知识和设施。因此,小麦应当是水稻种植的衍生产品。此外,这个阶段的气候湿热程度可能比二里头时期有所下降,也可能导致水稻数量减少。郑州商城的粮食样本显示,商人已熟练掌握了各种主要作物的种植技术,而其意义不仅是人口增殖,也便于商人向各地殖民扩张,因为他们拥有适应各种自然环境的粮种和技术。在商朝早期,王朝统治已伸入晋南运城盆地从偃师商城向西北,逐渐进入丘陵山地,公里后渡过黄河,便是山西省垣曲县的古城镇。黄土台地上有一座夯土小城,控扼黄河渡口,是沟通豫西和晋南的要塞,考古学者称其为“垣曲商城”。从垣曲古城继续向西北,翻越中条山脉,进入开阔的运城盆地,又出现了一座夯土小城,这便是夏县东下冯商城。垣曲和东下冯商城都不大,城墙边长三四百米,城池面积约0.1平方公里,建造时间也接近,都在商朝开国之后近百年。晋南中条山区有零星的铜矿,夏朝时,夏县东下冯和绛县西吴壁都出现了冶铜工场,应当和二里头夏都存在铜料贸易,但还无法确定是否属于夏朝直接统治。而在商朝初期,关于王朝统治的铁证出现了。在早商,东下冯不但建起了夯土城墙,还有密集的大型仓库建筑:位于城内西南角,每座建筑的夯土地基皆圆形,直径10米左右,中央有柱洞,十字形夯土墙基把建筑分成四个扇形隔间,圆形地基外缘还有外墙的一圈柱洞和墙基。总体来看,仓库是圆形的造型。圆形建筑成排分布,密集而有序。有限的发掘区内已经挖出十几座,而根据钻探迹象推测,这组建筑至少有七排,每排六七座,总数近50座。年,东下冯发掘四十年后,在偃师商城也发现了同样的大型仓储区:地基呈圆形,室内有十字形木骨土墙,和东下冯的建筑完全一样。由此,证实了东下冯和商朝的直辖关系。东下冯仓储区F、F圆形建筑发掘照片。偃师商城内的这片仓储区,紧邻西城墙,编号为VIII基址群,区域面积达四万平方米,接近三个标准操场,估计有圆形仓储建筑—座。偃师和东下冯的圆形仓储区基本同时建成,造型和整体布局完全一致,说明出自同一群规划者,是商王朝主导之下的产物;尤为重要的是,它也显示了商王朝的政治控制范围。这是仅靠陶器“文化”难以确证的命题。而且,东下冯和偃师商城的政治关系一旦确定,处在它们之间的垣曲商城的归属也就解决了。以上说明,在商朝早期,王朝的统治已伸入晋南运城盆地。这段路程不算太遥远,但隔着黄河和中条山脉,地理环境和之前商人习惯的东部大平原很不一样。可见,商人在努力探索新的地域。早商时代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接下来的问题是,这种圆形建筑的功能是什么?有学者认为是粮仓,也有认为是存放食盐的仓库。中条山北麓有一片咸水湖泊形成的古盐池—解州盐池,距离东下冯商城仅有60公里,路程地势平坦,交通便利,而再去往垣曲和偃师商城,则需要翻山和渡过黄河,交通比较困难。所以商人很可能在东下冯设立了庞大的食盐仓储和转运站。有学者称,已经对东下冯商城仓储区的土样做过鉴定,这里的钠离子浓度远高于其他地点。这似乎也证明了圆形建筑是食盐仓库。西都偃师商城并不只有这一处仓储设施。在它之前,已经发现两处长方形的大型仓储建筑群,分别编号为II区和III区:南北狭长,呈网格状紧密分布,每座建筑南北长约25米,东西宽约7米。数量同样惊人。II区有六排,每排约16座,总数近百座。III区的规模类似。仓储建筑中间还有水池的遗迹,可能是为灭火储备的水源。偃师商城II区长方形仓储建筑分布平面图。东下冯和偃师的这些仓储区,环境都很类似:有院墙环绕的封闭空间,戒备较严;使用时间可能近百年,有修补和重建的痕迹;仓储区内少有生活垃圾(陶片),说明几乎没人在里面生活,应该属于守卫森严的王朝禁地。偃师II区和III区的仓储区里藏的到底是什么,目前还没有答案。遗址破坏比较严重,保留下来的只有夯土地基,基本没有留下墙垣和室内设施。有学者推测是兵器库,但规模过于庞大,当时应当没有如此多的兵器需要集中存放。偃师商城III区长方形仓储建筑分布平面图。从空间和需求等因素看,粮仓的可能性比较高。但当时的粮储很难装满如此巨大的空间:以单个建筑容积长20米、宽5米、高3米统计,这二百座建筑的容积为六万立方米,可储粮七万余吨。当时的偃师商城总人口不可能达到六万,即使以六万计,这些粮食也足够吃四五年。在以自然经济为基调的上古时期,如此巨大的粮储设施很不可理解。从粮食来源估算,哪怕是当时洛阳盆地的所有聚落缴纳的粮赋,也难以填满这些仓库;也许还有外地缴纳,但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粮食并不适合陆路远距离运输—除非借助黄河—洛河航道。从商族人习惯湿地生活和行船来看,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在东汉时期,都城洛阳东郊就有巨大的国家粮仓“常满仓”:“永平五年作常满仓,立粟市于城东,粟斛直钱二十。”(《晋书·食货志》)常满仓位于偃师商城以西近10公里,其运输也大半依靠洛水—黄河水道。再来看圆形仓库。如果东下冯和偃师商城的圆形建筑确实是食盐仓库,就会带来另一个问题:食盐库存远远超过了当地的需求总量。不考虑十字形隔墙,按直径10米、高3米计算容积,座圆形盐仓的总容量可以达到五万吨,扣除掉隔墙、廊道等空间,容纳一二万吨食盐绰绰有余。而以每人每年需要食盐一公斤计算(比现代平均消费量略低,上古时代食盐比较奢侈,普通人很难满足需求),这些盐可供一二千万人吃一年。在早商,黄河和长江流域的总人口不会有这么多,商朝也不可能把食盐销往这么大的地区。且不论偃师和东下冯的大型仓储区的具体作用,到晚商殷墟时期,甚至后来的西周和春秋,都没有发现过如此规模的仓储设施。直到战国时期的洛阳,才出现了堪与早商偃师相比的粮仓。9也就是说,在之后一千年里,偃师商城的仓储区规模都没有被超越。如此巨大的仓储区说明,早商时期的王权有极强的控制力,甚至需要一个专业的官僚机构负责营建和管理。可以和它进行类比的,是战国秦汉时期的君主集权国家机构。但很可惜,早商时代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宏大王权像是昙花一现,然后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中。即便是殷墟晚商的甲骨卜辞,也没有任何关于早商政权和社会形态的记录。考古发现的这些现象,给我们提供的疑惑多于解答。原文作者/李硕摘编/何安安编辑/朱天元导语校对/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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