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旨在重新解读一下“跻僖公”。
《左传·文公二年》载:
秋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庙,跻僖公,逆祀也。
于是夏父弗忌为宗伯,尊僖公,且明见曰:“吾见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顺也。跻圣贤,明也。明、顺,礼也。”
君子以为失礼:“礼无不顺。祀,国之大事也,而逆之,可谓礼乎?子虽齐圣,不先父食,久矣。故,禹不先鲧,汤不先契,文、武不先不窋。宋祖帝乙,郑祖厉王,犹上祖也。是以《鲁颂》曰:‘春秋匪解,享祀不忒。皇皇后帝,皇祖后稷。’君子曰礼,谓其后稷亲而先帝也。《诗》曰:‘问我诸姑,遂及伯姊。’君子曰礼,谓其姊亲而先姑也。”
先说说什么是“大事”吧。
在《左传》中,“大事”是有定义的,即:“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那么,此处在太庙中举行的“大事”,显然就是“祀”,即祭祖。
曲阜周公庙此处的“跻”是提升的意思,“跻僖公”,就是在祭祖活动中提升鲁僖公在太庙中的享祭位序,比他应该所在的位序提前了,其目的就是能让他先食用祭品。至于提升多少,《左传》并未详细记载。
操作这件事的人就是担任宗伯之职的夏父弗忌,这样安排自然是为了优待僖公。这有点类似于上桌吃饭,通常是长辈优先,那么,最晚死的鲁僖公应该排在最后,但在实际操作中,僖公先吃上了。
这显然是破坏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所以被称之为“逆祀”。作为宗伯,夏父弗忌当然比谁都更清楚,于是他给出了自己的理由。
他的理由是“明见”,那么“明见”又是什么呢?
主流的解读认为“明见”的意思是明白地看见,这其实是不通的,因为这句话后面接的是“吾见新鬼大,故鬼小”,鬼怎么能被人看见呢?这不睁眼说瞎话吗?显然不能服众。
事实上,“明见”应该是宗伯职权内的一种宗教仪式,其形式应该是以类似于通灵占卜的方式见到鬼神。
“新鬼”自然是指鲁僖公,那么“故鬼”又是谁呢?
这又涉及到前面所讲的提升僖公多少位次的问题,如果提升一位,那么“故鬼”就是指鲁闵公——那个在位仅两年就被庆父谋杀了的鲁僖公的兄弟。
夏父弗忌说,通过“明见”,我看见新鬼大,故鬼小,先祭祀大的,后祭祀小的,这是符合顺序的,而且,提升圣贤的地位也是明智之举,既和顺又明智,这是合乎礼的要求的。
此处的“圣贤”指的也是鲁僖公,这位执政了三十三年的鲁僖公也许是继承了他母亲的慧眼识人的能力,也算是鲁国少有的贤明之君,备受鲁人尊崇。
于是,夏父弗忌主持的这次“大事”发生了“跻僖公”事件,夏父弗忌也给出了自己如此做的理由,但“君子”却有不同的看法。
此处的“君子”所言可以看作是《左传》作者的立场,君子认为夏父弗忌这样做并不像他所言的那样是合乎礼制的,恰恰相反,此举是失礼的。
夏父弗忌给出了两条理由,一个是“顺”;一个是“明”。所以君子也针对他的这两点理由来逐一反驳。
首先,关于“顺”,君子认为:“礼无不顺”,意思是:礼并没有规定顺与不顺之说,也就是说,无论是先小后大,还是先大后小,都不违背礼制,但是,祭祖是国家的大事,祭祀的顺序错了,这本身就违反礼制了。
其次,关于“明”,君子认为:“子虽齐圣,不先父食,久矣。”,关于此句,主流的注解将“子”解读为儿子,“父”解读为父亲,但这并不准确,与后续的例子并不契合。
在先秦文献中,“子”除了当儿子讲,也有后代的意思,如《左传》里有:“颛顼有不才子”,这个“不才子”被称作梼杌,梼杌被帝舜给驱逐了,我们又知道,颛顼也是帝舜的祖先,二者之间传承了数代,间隔了好几百年,如果梼杌是颛顼的儿子,那么梼杌活了多久呢?其实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都是对“子”字理解错误造成的。
而“父”字也是这样,除了当父亲讲,也可用来代指长辈或先祖,如《尚书》有“乃祖乃父”,囊括的就是所有祖先。
那么,“子虽齐圣,不先父食,久矣”,翻译过来应该是:后代虽然圣贤,但也不能先于先辈们来享受祭祀,这个规矩在很久远之前就已经定下了。接下来是君子列举的几个例子,分别是:禹和鲧,汤和契,文王、武王和不窋。
大禹是鲧的后代,成汤是契的后代,文王和武王是不窋的后代,都是后代要比祖先贤能,但受祭时仍然是祖先在前,言外之意就是,鲁僖公还能圣贤过大禹、成汤、文王和武王吗?
然后又列举了两个有劣迹的,一个是宋国的祖先帝乙,商王朝在他执政时期走向衰败;一个是郑国的祖先周厉王,唯一一位被国人给驱逐了的周天子。即便如此,宋国和郑国在祭祖的时候,也会优先祭祀他们。
驳斥完夏父弗忌,君子又以《诗经》为据来阐述道理。
第一条来自《诗经·鲁颂》。
《鲁颂》曰:‘春秋匪解,享祀不忒。皇皇后帝,皇祖后稷。’君子曰礼,谓其后稷亲而先帝也。
关于此句,历代学者都错解了,将“皇皇后帝”中的“后帝”解读为“上帝”,也就是周人所信仰的昊天,哪有拿上天和祖宗比谁跟自己更亲的,而且周族更不可能膨胀到将祖先与上帝并驾齐驱,一同列举。
在周代,“上帝”也可称作“昊天上帝”,它是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自然天的神格,是不能加“后”的,加了“后”,性质就变了。
“后”与“司”是同源字,都有管理的意思,例如“后稷”,其实是管理农作物,“后土”,是管理土地,同理,“后帝”就是管理上天。
问题来了,真的会有人有资格管理上天吗?
当然没有!
这个“管理”是对人来讲的,而不是自然天,是代上天来管理人。
稷、土、帝,都是自然神,而自然神与人沟通的时候就需要一位代理人,也就是祭司,这个祭司就被称之为“后”。
也就是说,“后帝”其实就是上帝在人间的代理人,上帝是最高的神,那么上帝的代理人也就是人间的最高首领,《左传·昭公元年》有:“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这位迁阏伯于商丘的“后帝”既是这样的一位人物,此外,尧、舜等人担任的亦是“后帝”之职,简称为“帝”。
《尚书》里讲“群后”,其实“后帝”也算是群后之一,只因他是最高的“后”,常被单列出来。“后”这一称谓其实是上古时期的神权统治的历史遗留,一直传承至夏代。
“后稷”是周王室的始祖,而“皇皇后帝”就是“皇祖后稷”曾服侍过的领袖,于周族而言,他们的祖宗后稷当然是要亲于后帝的,但仍要将后帝放在前面,因为这才是符合礼的。
第二条出自《诗经·泉水》。
《诗》曰:‘问我诸姑,遂及伯姊。’君子曰礼,谓其姊亲而先姑也。”
“诸姑”是长辈女子,“伯姊”是姐姐,姐姐当然要比诸姑更亲,但仍然要先尊长辈。
这两条都在讲人伦,强调的是“亲”,那么,君子的此段论述显然不再是针对夏父弗忌了,而是针对鲁文公。鲁僖公是鲁文公的父亲,于他而言,鲁僖公更亲,这也是他会支持夏父弗忌“跻僖公”的原因。
那么,我们回过头来看,“跻僖公”到底是提升了多次位次呢?
按君子的反复以长辈和晚辈来论证,僖公显然不会仅仅被提升到闵公的前面,否则君子的言论就成了无的放矢,因为闵公与僖公是兄弟,作为哀姜的媵女叔姜的儿子,闵公的年岁可能还要小于僖公,扯不到“父”与“子”的关系上去。
如果僖公被提到了庄公的前面,这也是不通的,既然已经跨代了,为什么非得压着自己父亲呢?一代是提,十代也是提,而且鲁庄公同样是位不错的国君。
那么,僖公最有可能是被提到了所有祖先的前面优先享祭,很可能还包括周公旦,所以夏父弗忌的“故鬼”指的应该是除僖公之外的鲁国太庙里的所有祖先,这才能让“汤不先契,文、武不先不窋。宋祖帝乙,郑祖厉王,犹上祖也。”之说成立,也是君子对此事不满并批评的原因。
最后补充一下,“跻僖公”指的是文公二年八月举行的那次太庙祭祀时优先祭祀僖公,并非将僖公的神主永久性排在前面,但君子认为,这同样是破坏了礼制,孔子所讲的“礼崩乐坏”恰是从这些细微的小事儿开始的。
自汉代以来,关于《左传》的注解就存在很多不准确的地方,以至于会让我们觉得古人讲话总是颠三倒四,缺乏条理和逻辑。
左传(全3册·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三全本)京东月销量好评率99%无理由退换京东配送官方店¥.5购买其实《左传》中叙事和议论都是很有条理性的,其论据于今人看来可能并不成立,但其论证方式却是非常严谨的,只可惜两千多年来,我们一直没太读懂它,准确地说是读懂它的人的观点并未成为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