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词,究竟是语言使用者心中的概念,还是客观世界的现实存在?
在前四章展示完语言中的“框架”现象之后,作者史蒂芬·平克在第五章初步讨论了词语(特别是名词)的意义,和指称显示出的不受人们控制力的特性。词语不仅其内含超越使用者的认知而存在,其产生和流行的方式也远非受社会的决定,而是有自身内在的发展规律。可以说,语言与词汇就像海洋,我们在其中取用,向里面排放,但大多时候无法影响海洋的流动。
词的含义栖身何处
平克从语言的经典问题展开自己的讨论,意义与指称。通俗来讲,意义就是一个词的内容与内含,是大家通常说的“意思”。而指称则是指一个词对应的那个现实存在物。如“颜回的老师”,在意思上指的是“教授颜回知识的那个人”,在现实中指的就是“孔子”这个人。
不同的名词,对意义和指称的侧重也有不同。有的词只有指称,而有的词只在乎意义,按照侧重程度的不同,名词大体可以划分为四类。
其一,只侧重指称的,指示词。如“这个”,“那个”等词,容易看出这类词没有任何内容,专门在特定场景中服务一个“指”的动作,只有指称。
其二,比较侧重指称的,专名,往往指示单个事物,且在字面上很难看出具体的“意思”。最典型的就是人名。人们很难从一个人名字中判断一个人的样貌职业,这个名字大多时候也只是为了指示特定的人,而名字只是个没有意义的代号。
其三,最侧重意义的,摹状词,是通过描述事物的属性来定位事物的描述语,这很多时候已经不是简短的“词”了。如前文提到的“颜回的老师”,就是完全靠读者通过意思来了解的词。然而摹状词本身并不一定有真实的指称,如“颜回五十岁时的好友”,意思非常清楚明白,但是由于他并没有活到五十岁,因此这个词并不能指向认可客观的实在。
其四,可以说是最为常见的一类,在意义和指称方面没有明显偏重的,概念名词。那些指示一类事物或现象的,往往是这类词汇,如“猫”、“恒星”、“鲸鱼”等等。人们通过意义来学习这些词汇,同时也知道这些词汇指向某些存在物。
我们可以说意义代表着人们意识层面的语言,而指称代表着客观世界层面的语言,那么两者究竟谁的作用更大一些呢?作者引用了克里普克和普特南的观点,认为是后者。
许多时候,我们用以刻画事物意义的描述属性是多样的,而指向的事物却往往是单一确定的。那么当多重的意义属性与指称发生冲突时,究竟谁会胜出呢?我们可以考虑一个例子,如果《哈姆雷特》的作者并不叫莎士比亚,而是那个真正叫莎士比亚的人的邻居(我们假设他叫皮特)借用的一个笔名而已,那么我们会认为《哈姆雷特》的作者是应该叫皮特呢,还是莎士比亚呢?再比如皮特也并非独自写的《哈姆雷特》,而是其参与的一个文学俱乐部共同创作了这部作品,只是皮特最后整理誊抄。那么真正的作者又是谁呢?虽然其中很多描述已经动摇原本的“莎士比亚”这个词代表的文化含义的根本了,但是大多数人还是会将那个“被父母起名为莎士比亚”的人认作真的莎士比亚,无论其真实职业是什么。可见,在众多看似重要的属性中,有某些属性才是更加根本的。
我们再思考“鲸鱼”这个词,其命名之初,显然是被当作某种“鱼”来对待的,这可以说是其最根本的属性了,不过在我们知道其不是鱼后,也并不觉得以前说的“鲸鱼”就不是现在说的那种动物。再如“原子”这个词,在古希腊被发明出来时人们根本没有任何能力观察原子级别的物理现象,几乎只是个理论设想,但我们现在也会认为当初的“原子”就是指现在那个原子。
由此可见,人们实际语言中的“意义”根本不会影响词汇指称事物的方式,即便人们不重视,甚至根本没意识到,某些特定的力量还是会把词汇指向固定的事物那里,这不受人们使用语言的方式影响。用普特南的话总结,就是“爱怎么给词义下定义就怎么下吧,反正‘意思’就是不在人的头脑中!”如此神奇的现象,仿佛在说明人类后天经验中也存在着必然的知识,而词汇发明者就像是一个打开机器开关的人,开关一旦打开,机器的运行就是自动的,结果也是确定的。
不过作者的观点还是没有那么极端,他认为人脑中的意义也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不能决定客观世界的指称而已。而且大多数时候,意识中的意思与世界中的指称并不矛盾,只有在少数极端情况和思想实验中才会构成悖论。
词的创造与流行
与词的含义类似,新词的发明和流行的规律往往也不明显。在英语环境中,人们发明新词,有时会基于一些旧有的词根和词语而进行重组,而且词汇在发明之初往往具有比之后更加丰富的知识含量和意味。我们常常通过追溯词源或是从《说文解字》之类古籍中寻找词语含义的原因也正是在于此。除了旧词重组,首字母缩略、外来语、截词、暗喻等方式也能增加语言中的新概念。
有时,语音对于新词的发明常常被人们忽视。我们认为语音与含义应当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但作者指出情况并非如此。最简单的例子,我们生活中有大量模仿声音的“拟声词”,如狗的叫声“汪汪”,树叶被风吹过“哗啦啦”。更进一步,长音和短音也往往有不同的倾向,长音令人感觉大型且粗糙,短音往往代表短促且尖锐。平克举了一个汉语的例子,给不懂中文的人听“轻”和“重”的发音,并让他们选择哪个听起来像“轻”,哪个像“重”,大部分人都不会选错。类似的声音与含义的现象也有更精妙的联系,如象声词。sn-常常与鼻子相关,cl-多与黏着有关。创造新词,看似是个随意率性的行为,但计算机的运算法则就提示我们,“随机”是最困难的。人们在创制新词时,从词义到语音,都暗中符合了一些不易察觉的规律。
新词,热门词语的产生,并不仅仅是个语义的问题,而同样是个社会现象。人们发明新词并不是像堆积木一样,无论怎么摆放也都是原本的事物。在一个词被创造之时,往往不仅表示认知上的语义,还有社会情感,流行焦点等等。如“网红”这种词,不仅仅表示流行,也包含了不同人群对此类事件的态度。在很多场合下,一旦使用这个词,就已经是在做某种判断,而并非单纯地描述现象了。我们常说的“春秋笔法”,就有类似的属性,叙述本身已经是评论。而作者认为,新词虽然有此功能,但如果蕴含了太多的评价意味,那这种词汇的语言功能便受到了阻碍。毕竟人们是使用词汇做出表达,而非被词汇的表达使用。
名词,看似是个再日常不过的概念,然而仔细考察却发现面前是无限广阔的人类经验领域。人们可以完全合理地谈论自己不了解的词汇和事件,而听者似乎也完全合理地认为自己听懂了一些说话人没意识到的内容。词汇和指称行为不仅将人与世界相连,而是构成了人、意识和世界的三角关系,每个环节似乎都影响其它两者,但又无法决定它们。语言,也并非一般人认为“想的=说出的=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