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克段于鄢”是《左传》里第一个故事,《春秋》经文里干巴巴的“郑伯克段于鄢”这六个字,在《左传》用了七百余字来详加描述,可谓是破费笔墨。更加耐人寻味的是,作为《左传》的开始,它讲的并不是忠君爱国、父慈子孝,而是母亲与儿子、兄长与幼弟之间的矛盾纠葛,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这是一个家庭内部的混乱,却同时也是政治秩序的混乱,是“春秋”这个乱世的开端。
中国的历史讲述从这里开始也是很有意思的,似乎盛世是无事值得一说的,而有了混乱,才有了历史。
故事要从“郑伯”也就是郑庄公的老爹——郑武公说起了。郑国是西周末年周宣王赐给他舅舅桓公友的一块封地(大概在今天陕西),后来郑武公即位,因为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东周建立后又赐给了他一些土地。郑武公本人也是个能干的,从周边的小国那里也得到了不少的土地,这就为后来郑庄公小霸诸侯奠定了基础,然而有句老话说得好“娶妻要娶贤”,一生征伐无数的郑武公却娶了个拎不清的老婆,为后来郑国的动荡埋下了祸患。
郑武公十年,他娶了申国国君的女儿作为嫡妻。申国的国君姓姜,而郑武公的谥号是“武”,因此《左传》称他的夫人叫“武姜”。婚后第四年,武姜就给郑武公生下了第一个儿子——郑庄公。然而武姜却非常讨厌这个儿子,原因就是他出生时是“寤生”,有人说这个“寤生”是指在睡梦中出生,但也有人说是指难产,但不管怎么说,武姜对于这个孩子充满了厌恶,甚至还给这个孩子起名“寤生”。可以想象每次武姜看见寤生、叫起寤生名字时,生产时的惊吓、痛苦就会又一次回忆起来,而寤生顶着这个名字成长,他内心的羞耻、不安又会有多少。
寤生童年的悲惨,更是随着弟弟段的出生加剧了。母亲武姜对弟弟的偏爱是有恃无恐的,生怕大家不知道,甚至还请求郑武公废黜寤生的合法继承人的地位,让段来即位,真的是“爱则欲其生,恶则欲其死。”
武姜的这个请求真的是很要命了,她动摇的不仅是寤生的国君之位,更是触动了周朝的立国之本——嫡长子继承制。周朝就是依靠着嫡长子继承制形成了一套森严的宗法体系,才能让分封有礼可依,保障了统治秩序的稳定。春秋时期的动乱就是因为“礼崩乐坏”,大家不再安于自己的身份,周天子管不了诸侯,诸侯管不了大夫,大夫管不了家臣,于是天下大乱。武姜凭借着一己私欲,想要废长立幼,何尝不是当时礼乐崩坏的先兆。
不过郑武公还是个明白人,不同意换储,武姜没有得逞。然而武姜却并没有就此安分下来,郑武公死后,寤生即位,是为庄公。没了武公的压制后,武姜就一直致力于给庄公找茬,不断为自己的小儿子段谋取福利。
先是让庄公把“制”这个地方封给段,这个“制”在哪呢?根据学者的考据应该是在河南的虎牢关,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这是个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重要军事要塞,庄公当然是不愿意把这么重要的地方给段的,但又因为武姜是自己的母亲,只能说“佗邑唯命”,就是说除了这儿,其他地方都行。武姜也没强求,顺势就说了“京”这个地方,这个京可不是北京,而是在郑国首都旁边,其实它的规模更大,郑武公的时候就借助商人的力量把它建成了一座宏伟的城池,而且城里还有郑国开国君主,也就是郑庄公的爷爷郑桓公的祖庙,所以按道理说地位更高。但是它比起制来,地势就没那么险要了,军事价值不高,因此郑庄公就同意了。
武姜心满意足了,段也开开心心地去了京,但庄公的臣子就不高兴了。有位叫祭仲的重臣就跟郑庄公说:“你弟弟这封地太大啦,可有点不合规矩啊,恐怕是个麻烦。”郑庄公听了,也表示很无奈,他说:“我老妈非要让我把他封那儿,我有啥办法?”自己老大表现得这么窝囊,祭仲估计也很无语,继续劝说:“你老妈贪心不足!还是要早点想想办法!”郑庄公这时候大概觉得再继续表演窝囊,人心会散的,所以正色说:“没事,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等着瞧吧。”
果然就如同祭仲所预料的那样,段果然在京城开始搞事情,他让京周边的一些地区既向郑庄公称臣,也向自己称臣,这就有点过分了。这下就又有臣子坐不住,开始跟庄公撂狠话了,公子吕就说:“一个国家不能有两个国君,您到底想干嘛?您要是想把国君的位置给您弟弟,那我干脆就早点去他那儿干算了,您要是没这个想法,就早点除掉他吧。”庄公仍然是很淡定地说:“没事,等着吧,他自己就会把自己玩死的。”
段看自己老哥庄公无动于衷,于是更加贪心地去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臣子不断地劝诫,但庄公一如既往地淡定,或者说装作淡定。直到终于有一天,段将自己的城池修筑好了,也搞了一批军备,建立起了自己的武装力量,准备偷袭郑国,同时还联系上了自己的老妈武姜,准备来个里应外合。
郑庄公终于等到了想要的时机,在收到消息之后,立刻拍桌子说:“打!”就派公子吕带兵平定他亲弟弟的叛乱。果然就如同庄公所预料的一样,京城的老百姓们并不买段的帐,仗一打起来,京城就叛变了,没办法,段只好逃到鄢,庄公又派兵讨伐鄢,势要赶尽杀绝,段没办法,只好逃出郑国,躲到了卫国的共这个地方,因此史书又称他为共叔段。
故事到这里似乎就是一个“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故事,多行不义之人自然就是不知好歹的弟弟段了,而身为哥哥的庄公似乎一直在扮演者一个隐忍着弟弟无理取闹的好大哥的形象。
但我们再细细品一下《春秋》里的微言大义,就会发现“郑伯克段于鄢”这短短的六个字就已经体现了,孔子对此事的态度了。翻开《公羊传》《谷梁传》《左传》这三本为《春秋》做注解的书,我们都能看见这个故事,而这三本书也都不约而同地理解到了孔老夫子的“春秋笔法”。
《左传》说,段是郑伯的弟弟,按照惯例,同一个母亲的弟弟是要说明的,也就是说至少要写成“郑伯克弟段于鄢”,但《春秋》没这么写,这是因为段的行为,根本不像个弟弟,不配做弟弟。弟弟不配做弟弟,那么哥哥就配当哥哥了吗?《左传》也说到了,称呼郑庄公为“郑伯”,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就是说庄公是故意失教,故意放纵弟弟段的恶行,等他的恶行壮大后,自己就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一举歼灭他,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在往深处想一下,庄公想杀的未必只有弟弟段。庄公一直等到段与母亲武姜约定好要偷袭的时间后,才认为时机成熟了,而且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消息,就足可见他对于自己母亲武姜的芥蒂和防范,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母亲武姜未尝没有在他的捕猎名单中。
最后故事的结局也是非常地耐人寻味了。《左传》记载,庄公把段赶出国后,把母亲武姜也关了起来,并且发誓不到黄泉不再见面。但是很快庄公就后悔了,他的一个臣子察觉到了庄公的悔意,于是出了个主意,说你可以挖个地道,一直挖出地下河,这不就是黄泉吗?你在这地道里和你妈见面,不就没有违背你的誓言吗?”于是母子二人终于见了面。
《左传》最后说:“遂为母子如初”。这听上去似乎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大家冰释前嫌,母慈子孝。可“如初”这两个字却让人忍不住想细细琢磨,“如”的这个“初”是指什么时候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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