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人们面对社会上一些令人反感的现象时,或许不由自主就会说:这事儿要搁以前,想都不敢想。实际上,每个时代都有它的进步与局限,以客观地眼光去审视不同的时代,我们会从其中获得不同的教训。举个例子:在古代,天子和达官显贵出巡,平常百姓自觉回避,前者尽量不扰乱后者的生活,后者也试着不冲撞前者的威严。这种默契令人赞叹,但也通常被视为封建社会腐朽阶级制度的体现。当今社会提倡人人平等,在公众的纵容下,抢道、霸座、插队甚至是碰瓷等现象反倒是屡禁不止了。
正如老生常谈的那样,事情总有两面性;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优缺点,就拿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先秦时代来讲,“规矩”是当时的人们最恪守的准则,人人都以争当“君子”为荣。做事可以狠,但必须占道理;若是不占道理,自己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底线,哪怕做某件事是为了民族大义,那么君子恐怕也会让自己承担一定的惩罚来弥补内心的愧疚。这样的价值观令人敬佩,但说来也让人毛骨悚然,难以理解。这篇文章,咱们就通过几个例子,看看先秦的君子们是如何捍卫“规矩”的。
我们先来讲讲一位名叫要离的吴国壮士的故事。
古人早有劝诫,切勿以貌取人,恐怕说的就是要离这样的人。要离其貌不扬,看上去甚至有些干瘪,但他却是个剑术大师。要离为人光正且十分硬核,当时,吴国有位名曰椒丘欣的勇士,此君一看就是勇武无比之人,他威名远播也洋洋得意,经常在众人面前炫耀。有一天,椒丘欣又在一群人面前装逼,不巧的是,要离也在其中。后者淡淡地说了一句:别吹了,你也不过如此,低调点不行吗?椒丘欣勃然大怒,扬言晚上就要去砍了他。哪知要离也懒得跑,干脆把自家大门打开,坐在屋子里等仇家上门。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椒丘欣一进门就把剑架在要离脖子上,不过他也挺懂规矩,知道不能无缘无故乱杀人,于是恶狠狠地说:我杀你是因为你犯了三个该师的错。其一,当众让我难堪;其二,知道要死却等死;其三,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关门,简直找死!虽然话说完了,椒丘欣也并不急着动手,还给要离留了反驳的机会。果然,要离不慌不忙地说:“我没‘三该死’,你却有‘三不肖’,知道吗?当众受辱不敢当场解决,还要半夜跑到这里来撒火,此为一不肖;把剑架在老子脑袋上,你才敢放狠话,此为二不肖;你做事如此不光明磊落,居然还有脸反过来指责我,此为三不肖。”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椒丘欣听完,二话不说把剑收回剑鞘,恭恭敬敬地欠着身子道歉:“别人连正眼看我都不敢,您却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似乎还很有道理,您才是真正的勇士啊!”
如果说这件事中两人遵守规则的做法还令人肃然起敬,那么要离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就令人毛骨悚然了。要离刺庆忌是春秋末期非常著名的一个历史事件,要离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光辉无比,他却觉得自己十分肮脏。当伍子胥将其推荐给吴王阖闾时,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困境:庆忌并非奸险之辈,自己去当刺客下黑手并不十分符合君子之道;而面对吴王,不杀庆忌又违反了“君君臣臣”的规矩。换个角度考虑,要离也有自己的妻儿,要是舍生取义而抛弃妻儿,他还算人吗?结果,要离想出了一个不违反任何规矩的办法:他让吴王炮制罪行,将要离全家诛杀;要离带罪投奔庆忌,一下子就获得了对方的信赖。
事实证明,庆忌在历史上的形象也许不甚光彩,但他也的确是个君子:要离一击得手后,庆忌一把抓住他的脑袋,连续按进水里好几次。不过,庆忌没杀要离,还吩咐手下也别杀。他给的理由令人肃然:“我俩都是天下的勇士,今天我要死了,难道还能在一天之内让天下连续折损两位勇士吗?”庆忌前脚刚去,要离就要投江自尽;被救起后,他又拒绝封赏,最终自断手足并伏剑自刎。
要离的例子充满血腥,细看又有点变态,咱们下面要讲的一对君臣却都不是啥好货。春秋时期的齐国明君辈出,前有意欲称霸于诸侯的齐灵公,后有心怀壮志的齐景公,中间却夹了个奇葩的齐后庄公(也称齐庄公)。后庄公虽治国不见得有多高明,但驭人还算多少有点本事,然而,他却犯了个荒谬至极的糊涂——天下女子那么多,齐后庄公看不上,偏偏看上了大夫崔杼的夫人东郭姜。史书记载了东郭姜的美貌,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但他在这个问题上的表现未免也太没出息了点: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跟大臣的老婆搞婚外恋,更过分的是,崔杼以生病为由赖在家里盯着老婆,齐后庄公居然跑到崔杼家里接着搞。
这事儿摆明了是齐后庄公不对,破坏了礼义廉耻的规矩,但崔杼随后破坏的规矩更严重——直接把国君给杀了。显然,崔杼对此还是心有芥蒂的:弑君之后,他特意找来史官,要他把齐后庄公之死写成患病暴毙;若是顺从,官爵财富大大地有。谁料太史伯提笔就写下“夏五月,崔杼谋杀国君光”,崔杼一看大怒,毫不犹豫地将其杀了。随后,崔杼又把太史伯的弟弟太史仲找来(当时的史官是世袭的),做了相同的许诺。哥哥的尸体就在一边,哪知太史仲也是个硬脖子,提笔写下了同样的话。崔杼杀了太史仲,又把三弟太史叔找来,威胁道:你可想好,你俩哥哥不听话,这就是下场。太史叔义正言辞地回击:“按照事实秉笔直书,这是史家应当恪守的规矩;与其失职,还不如一死了之!”说着,太史叔又在竹简上写了相同的话。
即便是崔杼性格乖张,权势熏天,看到这种情况也被震住了,转而深深叹气。史官们前赴后继地以生命捍卫规矩,最终,崔杼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罪行被载入史册。
这两个例子一个残酷一个悲壮,下面咱们讲个轻松点的。欧洲历史上有个词曰“绅士战争”,实际上,先秦时代早期,诸侯之间的战争比绅士还要绅士。如果一个国家要打另一个,事先一定要先奉上战书;战书语气还一定要恭敬客气,不能像明清皇帝那样居高临下威风八面的宣战诏书,那会儿的战书简直就像请柬,类似于“鄙国想找贵国打一架,不知道贵国有没有时间”云云。一旦约仗成功,双方还要选好地点和自家军队的方位,派兵列阵时且不可越界。当然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也是相当出名的规矩。据说,战俘中只要有人有一根白头发,那么战胜国都要将其释放。《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中有个典故叫“退避三舍”,虽然它总被当成一个典型被反复提及,但从某种程度上说,典故的主人公晋文公的做法反而是高尚的,而楚军也只是跟着晋军一步步后撤,没有半路搞偷袭,白白错失军事良机,等着晋文公履行了承诺,反过头来吊打楚军——这虽然看起来有点蠢,但难道不也十分高尚吗?
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待历史,总能看到历史不同的姿态,这也许便是它最迷人的地方了。若换个角度来看,先秦时期的诸多奇谋妙计,其中的一部分实际上就是对当时人们约定俗成的规矩的突然破坏。
古人云:“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这个问题也要辩证地看。我们不该将“规矩”视为“教条”,而是更适合将其看作一条底线。若先贤们一早就能接受在底线之内变通的道理,恐怕就不会出现诸多类似于“要离请君弑杀妻儿”的惨剧了。好在先贤们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先秦早期令人有些畏惧的“规矩”,因为变通而变得更加使人敬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