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传统社会是以家庭为本位的宗法社会,自古以来从帝王到士大夫阶层都十分注重对子孙后代的训诫,为后世留下了大量的家训文献。
一般讲来,中国文化中父子是家庭的主轴,父子关系是封建等级制的基础,因此传诸于后世的家训多数是当爹的苦口婆心教育儿子的。
略有薄田的农夫平时都要苦口婆心的教育儿孙,富有四海的帝王更得耳提面命了。
我国最早的帝王家训可以追溯到周王朝,《史记-鲁周公世家》中记载了周公叮嘱儿子伯禽的话:“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矣。然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子之鲁,慎无以国骄人。”
周武王灭商后,大封功臣,周公旦封地在鲁国,可是他要留在镐京辅佐年幼的周成王,只好让儿子伯禽代自己前往。临行之际,周公千叮咛、万嘱咐,谆谆告诫他在鲁地施政不能轻忽怠慢了贤人。
周公对儿子伯禽的训诫,史称《周公训子》,对后世影响极大。
曹操著名的求贤曲《短歌行》中“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之句,说得正是这一段历史。周公日理万机,忙到洗一次头发得被打断三次,连一顿饭都不能顺顺利利的吃。正因为他的谨小慎微,才有周王朝长盛不衰。
春秋战国时期,战乱频仍,不但是诸侯王的家训少得可怜,就连有文献记载的士大夫家训也寥寥无几。秦王朝二世而亡,无论帝王家训还是士大夫家训都是毫无建树。
随着汉王朝的建立,封建社会步入短暂的安定繁荣时期,加上刘汉统治者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国策,儒家的伦理观念开始深入人心,更由于秦王朝二世而亡的前车之鉴不远,汉代帝王的家训有所发展。
但不管文体形式、语言风格如何发展,在内容上都受《周公训子》的影响至深,多是围绕勤政爱民、个人道德修养上做文章。
严格讲来,历史上第一个帝王家训应该是汉高祖刘邦的《手敕太子》。
刘邦,基本上算是个文盲,自身素质、文化修养都不高,因此他写的家训就是勉强看,除了罗里啰唆的自我反省,说明立刘盈为嗣的理由之外,还有就是叮嘱儿子如何与老臣相处,如何善待如意母子的具体指导,对于如何治理国家、帝王的修身养性反而缺乏理性之思考。
刘邦的后世儿孙虽然有所进步,但家训也都是劝勉后代勤读书、提倡薄葬的思想观念。
汉末三国时期,战乱不断瘟疫横行,政权更迭频繁,大量帝王家训问世,事实上形成了我国家训史上的一个高峰。
相较而言,曹魏政权家训最多,蜀汉次之,东吴则几乎无家训存世。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则是曹操的《诸儿令》与刘备的《遗诏敕后主》了。
建安年间,曹操曾与刘备纵论天下英雄,说过“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尔”的话。毫无疑问,刘备是足可以与曹操比肩的枭雄,二人智谋权术各有所长,应该在伯仲之间,倘若从二人家训如何教育后代分析比较的话,又似乎很容易分出高低上下了。
历史上的曹操以执法严峻著称,以法治军,同样也以法治家,他的家训《诸儿令》体现了鲜明的法家思想。
《诸儿令》作于建安二十年(),这一年刘备夺得益州,实现了跨有荆、益的战略目标,走向人生巅峰。担心刘备进窥汉中、威胁关中,志在千里的曹操不顾年迈,亲自统军十万进攻汉中张鲁。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攻破险隘阳平关城,夺得汉中。
汉中,是我国西部沟通关中平原与成都平原的纽带,是进取蜀地的咽喉要道,历代兵家必争之要津。
曹操捷足先登夺取了汉中,却惟恐得而复失,于是写下了《诸儿令》:“今寿春、汉中、长安,先欲使一儿各往督领之,欲择慈孝不违吾命,亦未知用谁也。儿虽小时见爱,而长大能善,必用之,吾非有二言也。不但不私臣吏,儿子亦不欲有所私。”
曹操一生戎马倥偬,却始终关心后代的教育,他的几个儿子允文允武,很是优秀,作《诸儿令》,意在告诫几个儿子,在儿子们小的时候,他都十分喜欢,但只有长大能成材的,真正能独当一面的,才会得到重用。
曹操虽然统一了北方,但始终面临着来自孙权、刘备集团的军事压力,不敢有丝毫怠惰之心,寿春、汉中、长安三地,是曹魏政权掌控下的战略要地,曹操一来年迈精力不济,二来分身乏术,希望儿子可以替自己分担一些。
其实,《诸儿令》完全可以视为曹操选择接班人的心声。曹操选择继承人的标准,首先是“慈孝不违吾命”,其次是“能善”。在寿春、汉中这样的地方任职,必须坚决服从、坚定不移的执行命令,遵规守纪,努力实现战略目标。
曹操虽然提倡唯才是举,但在对接班人的选择上却是能力第二、听话第一。
这里说的听话,并不是寻常意义的听话,在与刘备、孙权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曹操积累了大量经验的同时,也琢磨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抗衡对策。他不希望儿子们自以为是,轻易更改自己制定的战略战策。
在选择接班人的时候,曹操以《令》的形式公诸于众,明确表达了选人用人公正无私的态度,即便是儿子,也是竞争上岗,通过公平公开公正的方式获取机会,只有德才兼备者,才有机会胜出。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曹丕韬光养晦深自砥砺,在孝道上做足了文章,两年后终于被确定为接班人。反观曹植,将曹操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任性而行,不自彫励,饮酒不节”,失去乃父欢心,也就基本与继承者无缘了。
与曹操的《诸儿令》相比,刘备《遗诏敕后主》显然知之者众。所以如此,与其中金名“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广为流传有关。
多数人看到的刘备写给儿子的遗诏是《资治通鉴》中的删节版,内容为:“人五十不称夭,吾年已六十有余,何所复恨,但以卿兄弟为念耳,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可以服人。汝父德薄,不足效也,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
而据《三国志》的记载,刘备遗诏全文为:“朕初疾但下痢耳,后转杂他病,殆不自济。人五十不称夭,年已六十有余,何所复恨?不复自伤,但以卿兄弟为念!射君(射援)到,说丞相叹卿智量甚大,增修过于所望,审能如此,吾复何忧?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汝父德薄,勿效之。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
很显然,《三国志》中的记载远较《资治通鉴》的信息量大,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话题,还得从陈寿、司马光各自所处的时代寻找原因了。《三国志》一书,陈寿以魏为正统,历来争议不断。然而在北宋一朝,对陈寿帝魏的做法深以为然。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宋太祖赵匡胤夺取政权,与曹丕代汉的一幕极为相似,既有欺负“孤儿寡母”的嫌疑,且都扯了块“禅代”的遮羞布。
司马光著《资治通鉴》时,首先做的工作就是厘清正统嬗递问题。
虽然司马光认同陈寿帝魏的观点,但在曹魏、蜀汉哪个才是正统的问题上闪烁其词,说什么“臣愚,诚不足以识前代之正闰”,借口“正闰之论,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义”,故意回避谈论这个话题。表面上这样,但仅从其删节刘备遗诏一事就可以看得出来内心深处的想法。
本来,就象人很难用好坏一言以蔽之,政治家的道德是根本经不起推敲的,但刘备偏偏是个例外,不但头顶上有“君子”的光环加持,身上还披着“仁德”的外衣。
明明自己都承认了“德薄”,却有人不顾史实,极力将其描摹成仁德厚道之人。众所周知,东汉的覆亡是必然的,刘备当真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又怎么会逆势而为,割据一隅?在诸葛亮等人的辅佐下,实现了跨有荆、益的战略企图,荆州、益州的易主明明就是巧取豪夺,“厚道”的人怎么会借别人的巢下自己的蛋?
刘备的虚伪,在于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打着仁义道德的旗帜,这一手,蒙蔽了许多吃瓜群众的眼睛。俗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刘备临终交待儿子的话也是虚头巴脑的东西居多。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听着冠冕堂皇,其实等同鸡肋,何为“恶”,何为“善”?所谓善恶混沌一片,根本就没有界定的标准,历史证明,大奸大恶之徒往往都是满口的仁义道德。
知子莫若父,后主刘禅“庸弱”,刘备心中最清楚。其实,他想要告诉儿子的是:比智力,诸葛亮可以甩你一条长安街,对付诸葛亮这样的聪明人,只管祭出仁义道德这个利器,加上“父事之”的办法。用君臣名分制约、用道德绑架的方法来驾驭,这一招百试不爽!
“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
刘备临终,还絮絮叨叨的关心儿子读什么书?
敲黑板,重点在这里:
一个“可”字告诉阿斗,《汉书》《礼记》这类的书可以读,但不是最重要的,真正有“益”治道的书是《六韬》《商君书》这样的,诸葛亮对《申》《韩》《管子》有心得,你也得好好学习一下,做到知己知彼、心中有数才好。
在此之前,刘备早就为刘禅接班做足了功课,先是虚情假意的对诸葛亮表示“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一番诛心之语,逼得诸葛亮不得不表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紧接着又安排了李严同为托孤重臣,此举正是为了制衡诸葛亮。
刘备临终,其实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将诸葛亮深度套牢。至于谁来接班,他早已经未雨绸缪布好了局。
赐死养子刘封的理由很奇葩,竟然是担心刘封“刚猛,易世之后终难制御”。刘备心中也明白刘封罪不至死,并为之流下了鳄鱼的眼泪。杀刘封,正是刘备的高明之处,如果选择刘封为继承人,必然与诸葛亮势同水火,那样的话,蜀汉政权很可能会速亡。
都说刘禅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其实这是对后主的误解。很显然,阿斗领会到了父亲的意思,始终摆得正自己的位置,将军国重事一概交给诸葛亮处理,自己乐得清闲。能让“多智而近妖”的诸葛亮过劳死,刘禅会是个蠢货吗?
被划入法家人物的曹操,他的家训多是弘扬孝道的儒家范;而满口义道德的刘备,临终却要儿子学习申、韩之术。
历史,还真的经不起细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