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频繁地占卜,使得孔子对《易经》有了新的认识和体会。
如果说占卜是为了一种自我的陶醉和快乐,那么,从《易经》中微言大义,为儒学注入新鲜的血液,打通个人和社会的内圣外王之路,才是孔子的根本目的。
在这一点上,孔子虽然认为占卜这个游戏非常好玩,但却是反对占卜的。
这其实并不矛盾。占卜作为游戏玩玩,对于个人是没有错的。但是,用占卜来祈求祸福,祈求保佑,却是孔子极力反对的。
“德行亡者,神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繁”,
孔子的这一立场从来都没有改变,——道德丧失,才去求助神灵,缺少知谋,才去占筮。
这种祭祀祈祷于上天的“天命观”早已经随着商朝的灭亡而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周朝灭商,靠的是重人事,修道德,将“天命”和“人事”结合了起来,做到了“尽人事而知天命”。
所以,孔子重视《易经》,是想通过人,为了人,建立真正属于人的文明,而不是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和人的生活毫无关联的“天命”上面。
而周朝灭商,在文化意义上则是人文观对天命观的胜利。
这种“尽人事而知天命”,在孔子看来正是文明的希望和可采取的路径。所以孔子才说:“周监于二代,郁郁文乎哉,我从周”。
从这个意义上讲,孔子解读《易经》,是带着目的的。或者说,他是带着有色眼镜的。
他要在《易经》中读出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即要从里面读出人文,读出属于人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占卜以祈上天赐福和保佑。
这种人文的力量,在孔子看来,就是“德”。经过对《周易》的认真研究以后,孔子发现,“德”和“神灵”正是相对立的力量,前者属于人自己,而后者属于人之外的神灵。
“德行”的取得要靠人自身的努力,而后者的取得正是要靠祭祀和祈祷。对外依赖越多,对自己的依靠也就越少。
“德行亡者,神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繁”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所以,孔子对卜筮是持明确的否定态度的:
“《易》,吾后其祝卜矣,吾观其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仁(守)者而义行乎耳。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乎德,则其为之史。史巫之筮,乡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涂而殊归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后乎?”(帛书《周易·要》)
孔子的意思是说,他虽然和祝巫都在研究《易经》,但目的是不一样的,是同归而殊途。
祝巫卜筮是为了祈福避难,而自己研究《易经》是为了“求其德”。不仅如此,孔子还区分了研究《易经》的三种境界:“赞”、“数”、“德”。“赞”是最低的层次,仅仅知道按照《易经》中的规则演卦预测吉凶,这种人把《易经》当成了说明书,就像我们今天的各种电器的说明手册一样。
从事这个行当的是“巫”。“数”是第二个层次,就是在研究《周易》的过程中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变化,看到了数的推衍,领会到了演卦作为一种游戏实在高深莫测。
能够领会到这一层次是“史”。而“德”是最高的层次,是从中微言出来的大义,领会其中道理的是君子,他们很少祭祀,而是靠德行求福;他们很少卜筮,而是以仁义求吉。
孔子认为,自己的这种见解并非是空穴来风,毫无根据。
在他看来,《周易》中是有“古之遗言焉”的。此“古之遗言”,当指文王遗教。
“文王仁,不得其志以成其虑。纣乃无道,文王作。讳而辟咎,然后《易》始兴也。”(帛书《周易·要》)
意思是说,周文王是看到了商纣一味相信天命而有恃无恐地推行暴政,才决定推演《周易》的。
所以说,文王在《周易》中所要说的,正是“德”。
《易纬·乾凿度》说:
“垂黄策者羲,益卦演德者文,成命者孔也。”
意思是说,伏羲作卦,周文王从卦象中推演出了“德”,而孔子从中体悟到了“命”。
关于这一点,《左传·昭公二年》中记载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
晋侯使韩宣子来聘,且告为政而来见,礼也。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
鲁昭公二年,即公元前年,韩宣子作为晋国新执政的大臣,代表晋侯来祝贺鲁昭公新继位,修盟通好(当时晋为盟主国)。
在鲁国,韩宣子受到了特殊的礼遇,节目之一就是请他观览秘府所藏的重要典籍——《易象》与《鲁春秋》。韩宣子看完《易象》与《鲁春秋》以后,大吃一惊:我终于明白了周公之德以及周能有天下的原因了。
那么,《易象》与《鲁春秋》中到底记载了什么,能让韩宣子大吃一惊?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是这样解释的:
大史之官职掌书籍,必有藏书之处,若今之秘阁也。观书于大史氏者,氏犹家也,就其所司之处,观其书也。见《易象》,《易象》鲁无增改,故不言“鲁易象”。其《春秋》用周公之法,书鲁国之事,故言“《鲁春秋》”也。鲁国宝文王之书,遵周公之典,故云“周礼尽在鲁矣”。文王、周公,能制此典,因见此书,而追叹周德:吾乃于今日始知周公之德,以周公制《春秋》之法故也;与周之所以得王天下之由,由文王以圣德,能作《易象》故也。
——《春秋左传正义》
如此看来,《易象》本来就是周王室的东西,并不专于鲁国,所以不能称之为“鲁易象”。但其《春秋》却是用周公之法,书鲁国之事,所以可以称之为“《鲁春秋》”。这里传达了两个信息给我们:
一、韩宣子之所以看到了“周公之德”,是因为他在《鲁春秋》中看到了“周公之法”;
二、周之所以能有天下,是因为文王的“盛德”,作出了《易象》。
可见,我们平常所说的“文王拘而演《周易》”,大概是说:羑为殷地,文王被囚于羑,自然会了解到殷人的占卜之术,文王对之加以损益改造,其用心并不在于把它当作打发寂寞无聊的玩艺儿,而是为日后以周代殷作一种思想理论的准备,因而作《易象》。
由此,我们也许可以理解《易纬·乾凿度》所说的“演德者文”了。
如此看来,文王演《周易》,并不是沿袭殷人的做法通过卦象的形式来占卜,而是“演德”,并将其看作为“天地之大经”的治国之宝。如果真是这样,自然藏之秘府而不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