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许多人执着于追求探究到某些文学作品的确定意义,事实上,多数情况下这是不必要的,也是无法实现的。
早在先秦时期,《周易》中就有“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的思想,到了西汉,董仲舒明确提出了“《诗》无达诂”的观点。
“《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从变从义,而一以奉人。”(《春秋繁露·精华第五》)
这里的“诗”,指的是《诗经》,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收录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大约五百多年的诗歌三百零五篇,又称“诗三百”。西汉时被尊为儒家经典,始称《诗经》。
这里的“达”即通达、晓畅,“诂”即解释、阐说,根据许慎《说文解字》:“诂,训故言也。”即用通行的话解释古代典籍中的语言文字。“占”“辞”也都有解释、说明等意思。
董仲舒是说:《诗》的解释,(与)《易》的占卜结果、《春秋》的微言大义(一样),无法用今语理解得到一个通达的说法,要因时而异、因人而异。
董仲舒“《诗》无达诂”的提出,有特殊的时代背景。
春秋时期,诸侯之间的交际场合、外交谈判中经常引用《诗》的内容来传达政治上的各种说辞,对于《诗》的引用和阐释带有明显政治象征意味,所引之诗的意义因人而异;甚至单纯截取诗歌片段不顾全文主旨,与诗歌本来的意义相去甚远,所谓“断章取义”。
董仲舒从先秦时人赋诗言志多断章取义的实际出发,总结出“《诗》无达诂”。指出引诗、说诗者为了表明自己的思想,可以不顾及原诗题旨,对《诗》作任意的引用和发挥。
“《诗》无达诂”在后世的流传过程中,变成“诗无达诂”,其中的阐释对象,已经不局限于《诗》,而是广泛意义上的“诗”,就是说一首诗的意义是没有确切的解释的。当然,这可能是董仲舒没有想到的。
“诗无达诂”的存在,是非常正常的。
从文本角度看:作品本身具有丰富性和不确定性。
许多文学作品的意义会不可避免地呈现出不确定的特点。
就诗歌来说,由于表达情感与营造意境的需求,而诗歌的语言又必须是凝练的,因此诗人往往要在文辞的运用上下功夫,比如使用一些修辞使语言更有张力,从而使得诗的表意功能往往超于表面文字。
而许多诗人也的确不喜欢平白无奇地袒露自己的思绪,喜欢把诗歌写得委婉含蓄,一些诗人甚至“故意”给读者一种朦胧、含糊的感觉,就使得诗歌主题走向了多义和不确定。比如李商隐的“无题”诗,解释起来相当扑朔迷离,还有像白居易的《花非花》同样是朦胧无比。
还有一类诗,由于在内容上的深度与广度,必将给解诗带来一定的难度。
清人薛雪在《一瓢诗话》中曾指出:“杜少陵诗,止可读,不可解。何也?公诗如溟渤,无流不纳;如日月,无幽不烛;如大圆镜,无物不现,如何可解?”
杜诗在内容上具有(“如溟渤,无流不纳”)丰富、(“如日月,无幽不烛”)深刻、(“如大镜,无物不现”)全面等特点。
这些造成审美上的多义性,也就决定了杜诗的“可读,不可解。”
从读者角度看:接受者对作品的阐释往往会有个体差异。
文学作品向每一位读者敞开着,期待着与不同的读者相遇。每个读者都能够用自己的智慧与阅读经验去理解。
对于同一作品,有不同的解释,并且这些不同的解释有可能都是合理的,这也正是一些经典作品的魅力所在,由于不能被轻易“看透”,才会历久弥新。
简单来说,读者理解作品之所以会出现差异性。有以下三个原因:
首先是由于读者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形成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不同,包括审美趣味、情感倾向、人生追求、政治态度等等。
其次是读者本身的文学艺术素养,对文学体裁,文学发展史与发展现状,文学技巧、手法、创作规律,作品风格等的熟悉程度。
再者,读者的性别、年龄、气质类型等生理特征的不同,也会导致阅读心理上的差异,从而有不同的阅读体验。
需要注意的是,即便是某个特定的读者,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心情下阅读同一作品,感受也是不同的。
正如我们所熟悉的宋词《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同样是听雨,不同年龄、环境、心情,词人蒋捷有不同的感受。
听雨如此,阅读同理。
既然诗歌意义是不确定的,那么可以任意解读吗?
显然不是。
审美鉴赏中的差异性,是必须要承认的,但与此同时,也不能否认审美鉴赏的共性或者说某种客观标准的存在。否则,天马行空地阐释诗歌的意义将导致对作品的“误读”。
那么,什么样的理解方式会导致“误读”?
第一,脱离文本所规定的客观性内容与语境,对文本意义作无根据的随意解读。
第二,忽视文本的形成环境与特定的审美特征,根据自己的喜好或偏向对作品上纲上线,甚至作出单纯的历史分析或者庸俗的社会学分析。
第三,机械套用新的思想、方法和阐释理论框架,这些理论可能是与古代诗歌格格不入的。
当然,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的“误读”均不可取,有些读者的理解虽与作者的创作本意相抵抗,但作品本身却客观上显示了这种读者理解的内涵,使得这种“误解”看上去又比较切合作品,令人信服。
比如李商隐的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本来是形容至死不渝的爱情,但是在后世流传过程中,“春蚕”与“蜡炬”的这种“丝方尽”“泪始干”的行为又与“奉献精神”类似,于是用这两句诗形容师长或其他长辈对后辈培养的牺牲青春、无私奉献精神也是合适的。
像这种“误读”,是一种创新,反而增加了诗歌的内涵。(这种“误读”可以看作“正误”,对作品歪曲性理解一般视为“反误”。当然,“正误”与“反误”也是相对来说的。)
对于中国古代诗歌的科学解读方式,是由它的特点决定的。
从《诗经》开始,中国古代诗人进行诗歌创作时,很多都喜欢用“比兴”手法,所言之物,往往有更深层次的意义。那么,读诗应该不止于停留在字面上的理解。
所谓“不知比兴而说诗,开口便错”。(清代吴乔《围炉诗话》)
诗人们常常借物寄兴,兴象立意,以此增强诗歌的感染力和艺术效果。同一物象,不同诗人以各自审美经验赋予不同的韵味,在特定的诗作中扮演着各自不同的角色。
比如,同样是“明月”这个意象,《古诗十九首》中的“明月”,更多是一种游子思妇的万般愁绪,有些借此抒发功业难成的意难平;曹植《七哀诗》中的“明月”,表面上是写女子的思念之情,却隐约可见对诗人对自己悲剧政治命运的抑郁;李白吟咏的“明月”,飘逸壮大,多半沾染上了他的豪情;苏轼笔下的“明月”,却带有哲理性的思考……
由此,在读诗、解诗时,应该建立在读者切身体验的基础上,要有真情实感,并且用这样的一颗心去体会诗人写作诗的心境。(参考宋代诗人姜夔“以心会心”说。)
解诗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