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很流行的著作《人类简史》中，有一句名言：历史开始于人创造神。
这短短九个字，简洁有力，寓意明确，但粗略读过去，很容易把不同立场的人都给得罪了。
对于无神论者来说，人类文明那就是由人创造的，跟那些虚无缥缈传说又有什么关系？
而对于宗教信徒，光是“人创造神”这后半句话，就已经是大不敬了。
一、宗教
大家好，我是热带榕树，本篇我们来讨论人类、宗教和文明。
读过我以前文章的观众应该知道，本人对于历史的分析与解读，一向是非常唯物主义的。
但纵观过往的时间长河，就算再唯物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宗教在人类文明的演进中，长期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所以，宗教到底是什么？人类为什么要信仰宗教？
对于此类问题，当下互联网上的分析，大多都充斥着现代人特有的骄傲与自负。
一般都是认为古人太落后，太迷信了，为寻求心里安慰，把很多不能解释的现象，都归咎于神明。
这种解释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
但如果真把很多历史记录读细、读透，就会发现，历史并没有那么简单。
典型案例，在人类各大古文明中，神职人员通常会由稳定的、长期占有崇高地位的人担任。
比如欧洲的罗马时代，只有特定男性精英，才拥有与神进行沟通的资格。
凡是未经他们阐释的神谕，都会被当做伪谕看待。
这一点在西方的很多历史著作，例如《希腊与罗马》中，都有明确记载。
而在中国，古籍《国语》中，有一段关于绝地天通的对话，也表达出了与之类似的含义。
根据记载，春秋末期，楚昭王问大臣，上古为什么要将人与神分开呢？
不这么做的话，民众是不是就都可以登天了？
对此，大臣观射父解释道，这件事的重点压根就不在这里。
古代将民众和神明分隔开，让有智慧的人担任巫觋，让有功德的人担任太祝，让有名望的家族担任宗伯。
当只有这些人能与神明沟通时，百姓就会忠信、秩序就会稳定，灾祸也就没有了。
反之，如果人人祭祀，那么天下民神同位，无有威严，各种灾难也就降临了。
大家看出端倪了吧？古代宗教的核心人物，可不是随便找个好演员，忽悠几下就能当上的。
甚至于真正的统治者，内心到底对神有几分敬畏，也要打个问号。
当18世纪的欧洲，绝大多数人还在追随上帝时，英国历史学家吉本，便已经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宣称：
“普通人觉得鬼神是真的，聪明人觉得鬼神是假的，而统治者则认为鬼神是有用的。”
汉代道家典籍《淮南子》，更是赤裸裸地宣称：
“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
所以，信不信鬼神，祭祀的时候虔不虔诚，对于当时的精英们来说，其实并不重要。
他们真正看重的，是宗教的作用！或者说，他们是把宗教当成意识形态来推广的！
看到这里，有些人可能又要开始骂了。
这不就是统治者合起伙来，把民众当傻子骗吗？这不是蠢，是坏啊！
对此，个人看法，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
从唯物主义角度，大家最好不要以太大的恶意，去揣测古人的逻辑与认知。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现代社会，假如一个民族的领导层，全是地地道道的外国人，民众肯定不能接受吧？
或者一个民族内斗，一方势力为了取胜，引入外民族的力量，这算是叛徒内奸了，对吧？
那么这种当代大多数人习以为常的逻辑，出现了多久呢？
答，在中国大约是一百年左右，在欧洲也不过是两百多年。
民族是国家的主体，本民族利益至高无上，国与国的界限，以民族为界限进行划分。
此类民族主义思想，起源于年的法国大革命，以前压根就不是这样的。
大家其实只要翻阅一下近代史料，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差别了。
民族主义舶来前，古代中国是儒家认同，乡土意识明显占主导地位，基本上谁当皇帝，不一样缴税？
清末革命先驱对此就很忧虑，具体可以参看当时陈天华的作品《猛回头》。
至于国外，情况也差不多，宗教意识长期压倒民族意识。
俄罗斯著名的叶卡捷琳娜女皇，是个标准的德国人，他的丈夫彼得三世更过分，是个连俄语都不会说的德国人。
还有撒拉丁，在古代，是整个伊斯兰世界的英雄，但从民族角度分类，他又是个库尔德人。
就是今天，隔三差五和奥斯曼的继承者土耳其，闹分家的库尔德人。
当然了，讲了做么多，其实只想说明一个问题，意识形态并非天生存在，而是需要人为构建的。
很多今天大家习以为常的事情，在以前并非天经地义。
所以古代为什么要信仰宗教？
很简单，在早期的原始部落，是完全不需要意识形态，以及统治合法性这种东西的。
一共就这么几个人，谁经验丰富谁当首领，谁强壮有力谁就是酋长。
可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部落会变成国家，领土会扩大，民众更是会几百几千倍的增长。
社会愈发复杂，谁服从谁？谁领导谁？
没有规则，你争我夺，无法稳定传承的文明，是永远无法发展起来的。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篇》中，曾总结过一句很经典的话：
“圣人以神道设教。”
几乎所有的古文明，在建立更高级、更复杂的社会结构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宗教。
世界各大宗教标志为什么你是国王，而我不是？因为这是神的旨意啊！
为什么我们要友爱、善良、乐于助人？因为这是神的要求啊！
古代的聪明人，通过垄断所谓“神谕”，传达自己的治国理念，以使民众心悦诚服。
现在再回到本文的开头，《人类简史》中所言，“历史开始于人创造神”。
这句话其实是很唯物主义的，翻译过来，也可以这么说。
历史开始于人发明了意识形态，从此，更高级的城邦，甚至是国家组织，也由此得以构建。
二、不可置疑性
在明白了宗教的本质与作用后，我们来讨论本文的第二个议题。
宗教为什么会分为多神教与一神教？多神教为什么斗不过一神教？
首先，所谓“多神教”，在人类历史上是非常常见的，主要特征是神明众多，万物有灵。
比如山有山神，水有水神，农耕有农耕神，战争有战争神。
作为信徒，你即可以祭祀这个神明，也可以跪拜那个神明。
或者更过分点，今天拜的这个神，好像不太灵验，或者要的供奉太多，那明天就能换一个。
总之，信仰是非常自由的，神并不比人强太多，双方是一种交易的，互惠的关系。
而“一神教”，情况就完全不同了，神明一定是至高无上的，唯一的。
或者就算还有其他神祇，那也一定是从属于至高神的，比如基督教里的上帝与天使。
这种教派的约束性就很强了，你拜神，灵验了属于神明保佑，不灵验算你自己不虔诚，至于改变信仰，更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如此看来，多神教是不是比一神教要更加自由、开明？
我也曾在论坛看到过这样的留言，大致是一名网友声称，如果有一天，自己想皈依宗教。
那么也只会选择像道教这样的，自由、多神的宗教。
当然了，直觉归直觉，现实归现实，从人类现有的历史看，似乎更加先进的多神教，是完全斗不过一神教的。
欧洲的奥林匹斯众神传说，最终被基督的旗帜淹没。
南洋传统信仰，在伊斯兰面前不堪一击。
所以这是为什么？大家何以纷纷抛弃自由，非得在自己头顶套上一把枷锁不可？
其实结合本文第一段的内容，这种现象是很好理解的。
宗教的本质是什么？是合法性！是意识形态！
松散自由的多神教，提供的意识形态必然也是松散自由，一触即溃的。
而不可置疑的一神教，给古典帝国带来的意识形态，当然也是坚固万分，难以动摇的。
早期的基督教，并不受罗马帝国的欢迎。
耶稣被挂上十字架不说，公元一至四世纪，罗马还有组织地对基督徒进行了十次迫害。
如果是普通的多神教，信徒肯定早跑光了，这种行为很正常，不是吗？
但一神教不会，狂热的基督徒们自认肩负强大的，不可置疑的上帝使命，毫不吝惜地奉献自己的生命。
这种信仰，大家看一下土耳其的凯马克勒地下城、以及格雷梅露天博物馆，就能体会了。
被四处追杀的基督教，居然能顶着压力，仅靠教徒的自我奉献。
便修建出规模如此庞大，数量如此众多，攻防一体，且兼具生产生活的地下城来。
或者还有一个更极端的例子，根据历史学家优西比乌《教会史》的记录。
公元三世纪，罗马爆发居普良瘟疫时，基督教教内部，表现出了极强的凝聚力和动员能力。
当时的主教狄奥尼修斯做了很详细的记录，原文如下。
我们绝大多数的弟兄，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爱与忠诚，他们不顾危险，照顾病人。
献身于对方的一切需要，以基督的名义服侍他们，并最终与他们一同离世。
大家认为，自己被感染后，便能体会邻居对病痛的感受，并能充满喜悦地与邻居一同哀哭。
而异教徒的情形则截然相反，他们抛弃了刚刚生病的人，逃离了至亲好友。
然而即便这些人竭尽全力，最终也难逃瘟疫。
所以，大家现在明白多神教，为什么斗不过一神教了吧？
很多人常说宗教愚昧，这当然没错，但愚昧不等于没有力量！
多神教的缺陷，就在于神对于人，不是绝对强，双方有讨价还价，互相交易的空间。
而一神教，神就是绝对至高，不可置疑的，对人扮演的，也是单方面指挥、命令的角色。
相似的生产力和组织，一神教意志坚定，百折不挠，多神教则往往三心二意，长期争斗下来，结果不言而喻。
从文明组织角度入手，结合“意识反作用于物质”的唯物主义理念，可以说，一神教比多神教更先进。
当代人之所以觉得，多神教更开明，更吸引人，完全是因为强大世俗力量的存在。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一神教如狼，多神教如羊，现代世俗力量如猎人。
猎人拿枪指着狼和羊，人们自由选择下，当然喜欢更温顺的羊。
而在猎人不存在的世界，残酷的斗争中，再多的羊也绝不是狼的对手。
三、儒家
好了，到这里，本文也将进入最后一个议题。
按照上述的逻辑，一神教绝非多神教所能抗衡，话听起来，好像是挺有道理的。
可是既然如此，明显多神信仰的古代华夏，为什么能长期维持世俗化？
其实大家仔细想一下，宗教的作用是什么？前文已经讲过了，是信仰，意识形态！
一神教先进的地方在哪里？是坚定的，不可置疑的信仰、意识形态！
所以换个角度思考，其实对文明来说，信哪个神不太重要，对不对？
只要有一种思想，能够提供不可置疑的意识形态，那么就算你说世界至高神，是一团意大利面都没问题。
此时，就要提到一个大家很熟悉的名词了：儒家。
古代欧洲依靠神明，来维持文明统治的合法性。
比如国王登基，必须得得到教会加冕，因为只有上帝认可了你的地位，臣民才会心悦诚服。
面对同样问题，古代华夏则开创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简而言之，就是依靠“天”，来确立皇帝的法统。
所以，什么是“天”？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在不同的时代，也有着不同的答案。
由于本文篇幅有限，因此只选取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两汉时期的经学进行剖析。
根据董仲舒的《春秋繁露》记载，“天”在当时儒生的眼中，至少可以被分为三类。
具体来说，就是“自然之天”、“神灵之天”以及“道德之天”。
所谓“自然之天”，按照现代哲学分类，应该属于朴素唯物主义思想。比如书中说：
“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九，与人而十者，天之数毕也。”
言下之意，就是“天”等于一切自然元素及规律的总和，不过接下来的“神灵之天”，就很唯心主义了。
大致就是“天人感应”，以及“君权神授”思想，所谓：
“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
看上去，是不是和一神教很相似了？至于最后的“道德之天”，更是“神灵之天”的进一步演化。
日常生活中，儿子为什么要服从父亲？大臣为什么要效忠君主？因为：
“仁义制度之数，尽取之天。”
这些尊尊亲亲的，三纲五常的标准，都是圣人遵循天道制定的，谁敢置疑？谁能违反？
尊尊亲亲看到这里，大家是不是有些迷糊了？儒家怎么即唯物，又唯心？其中的逻辑是怎么构建的？
而且，“神灵之天”与“道德之天”，不也是一神教的那套吗？华夏怎么就世俗化了呢？
董仲舒当然不可能让自己的理论无法自洽，于是他大量引入了阴阳五行的概念。
说得具体些，西方一神教信仰的上帝，是一个人格神，不但有喜怒哀乐，也会被凡人激怒。
而且生气后报复起来，所使用的手段也是无端的，不能分析的。
比如《圣经》里讲，上帝发动了大洪水，那么大洪水在物质层面，作用机理是什么呢？
宗教故事里没讲，当然，信徒们也不会质疑。
毕竟无所不能的至高神，拥有一些不能被凡人理解的力量，也很正常，不是么？
可是既然如此，人们在拥有坚定信仰的同时，也必然会认为，神，而非人，才是引导改造这个世界的主体。
类似于猎巫运动等愚昧的、集体性的宗教狂热，也就难以避免了。
再看东方，儒生们虽然也承认“神灵之天”的至高与伟大。
赞同“道德之天”中，那些三纲五常、忠臣孝子等世俗准则的神圣与不可动摇。
但是他们同样也声称，这个世界是唯物的，是由阴阳五行等物质力量构成运行的。
其具体逻辑大致如下。
首先，“天”是至高无上的，拥有无限力量的，有感情的，可以被触怒的。
其次，“天”在被激怒后，虽然也会报复凡人，但报复手段的作用机理，是唯物的，可以被理解的。
这就是“人副天数”、“天人感应”思想，董仲舒认为，人是天的副本和投影。
比如人有块骨头，对应一年天，五脏对应五行，四肢对应四季等等。
既然人与天的关系如此密切，那么两者也必然会存在共鸣与感应。
所以，儒家的“天”报复人类，不像基督教里的上帝那样，说动手就动手，说降灾就降灾。
而是必须按照凡人犯错，扰动自然界阴阳五行，导致灾难发生这个唯物主义流程来。
看上去是不是感觉，董仲舒这套也是胡说八道，和宗教骗人没区别？
但是大家再仔细体会体会，如此一来，引导改造这个世界的主体，是不是就由神变成了人？
虽然好像也挺迷信，可是儒生碰到问题，是一定会从世俗中寻找解决办法的。
纵观世界数千年的发展，这种即保留了一神教坚定的信仰，又能把至高神束之高阁的思想。
横向对比，在文明史中是何等的伟大？
所以不要说中国人没有信仰，古代华夏的信仰，只不过是比较隐晦，世俗罢了。
西方相信上帝，侮辱上帝，就要和你拼命。
而在古代中国，虽然大多数人看起来，好像对神明都挺摇摆、信而不信的。
但是你砸个别人的祖宗牌位、揍一下人家的父母试试，这种仇恨几乎是可以代际传递的。
为什么？因为儒家告诉你了，要尊尊亲亲，要服从长辈，要尊敬祖宗。
而这些理念，又都是和“神灵之天”、“道德之天”绑定的。
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这是绝对不容置疑的最高准则。
由此，甚至可以这么说，正式因为儒家的庇护，华夏才能以世俗化的姿态，传承数千年。
中华文明为什么具有强大的同化能力？
其实从意识形态反作用于物质的角度看，这就是儒道一神教，在横扫周边的原始多神教！
基督教在西方遭遇挫折时，信徒们喊着“圣母玛利亚”视死如归。
华夏文明在遭遇重大打击时，也不乏前赴后继，吟诵着“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的坚定拥护者。
所以，我们并不特殊，基督和伊斯兰，在面对周边势力时，同化能力也是非常强悍的。
直到上帝遭遇真主，真主碰到孔夫子时，才会出现谁也啃不动谁的局面。
今天的我们，当然可以批判儒家的缺点，但最好不要否认儒家的伟大。
如果任由原始的多神教思想发展，那么中华大地，大概会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被佛教扫平，然后在唐代，被传入的基督教征服。
最后在宋元时期，跟随上帝的旗帜，与真主一较高下。
辩证唯物主义，并不是说，只要有物质和生产力，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很多时候，意识形态的溃败，是无法依靠坚兵利甲来弥补的。
因为当文明在思想领域极其混乱时，其民众本身就是很容易被鼓动俘获的。
甚至于统治者为了稳定大局，有时候干脆会主动拥抱外来信仰。
罗马帝国在经历长期斗争后，将基督教奉为国教，就是典型案例。
本文最后，再简单提一下佛教和印度教。
在大多数人的传统印象中，印度好像也是一个多神教国家。
那么为什么上文会说，没有儒家，华夏会被佛教征服呢？而且，现实中，印度似乎对伊斯兰的抵抗能力也很强啊。
这当然不是说多神教，在南亚突然就厉害起来了，而是佛教，本质上也是一种一神教。
其教义中，虽然允许多位平起平坐的佛祖存在，但是各地寺庙通常都会供奉释迦牟尼，且释迦牟尼的地位，要明显高于其他神明。
至于印度教，情况也差不多。
教徒们虽然号称宇宙中有三亿三千万个神，但又通常宣称新的神，是原有神的化身。
最后差不多就是每个神，都是另一个神的过渡阶段，等于全世界只有一个神。
总之，全世界能延续至今的文明，在其早期阶段，都采用了一神教的模式。
站在的历史的角度，一神教非常伟大，而能取一神教之利，破一神教之害的儒家，当然更加伟大。
参考资料：
《国语》
《管锥篇》
《淮南子》
《教会史》
《春秋繁露》
《人类简史》
《希腊与罗马》
《罗马帝国衰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