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给我讲春秋战国的故事。讲春秋五霸中的齐桓公小白,怎么和公子纠争国君之位。当时鲍叔牙是小白的谋士,而管仲和召忽是公子纠的幕僚。当齐襄公在国内遇刺身亡时,这个时候就看小白和公子纠谁先回国,谁先回国谁先即位。比的是速度,拼的是时间。当时小白在莒国,公子纠在鲁。莒近鲁远,从距离上来说小白明显占优势。管仲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史记齐太公世家第二曰:“使管仲别将兵遮莒道,射中小白带钩。小白详死,管仲使人驰报鲁。鲁送纠使者行益迟,六日至齐,则小白已入,高傒立之,是为桓公。”说的是管仲知道小白回国速度快,所以带兵赶在小白的必经之路上埋伏。管仲用箭射中小白腰带带钩,小白装死骗过管仲。管仲让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公子纠,公子纠以为消灭了竞争对手,回国的速度就慢下来了。这个时候小白昼夜兼程赶回齐国,得国内大夫髙傒之助而得立。当时我问父亲小白是怎么装死的,父亲语焉不详。估计他读书亦如陶元亮(陶潜)般不求甚解,于此不甚了然。这个疑团一直在我心中,盘桓不去。
(小时候最爱看的连环画)后来我过八岁生日时,父亲带我去渔亭镇上玩耍。当时父亲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自作主张的给我买了巴掌大一块米花糖和一本小人书作为生日礼物。米花糖的价钱我已经忘了,但那本小人书的名字和价钱我记得很清楚。书是三毛流浪记,价钱是三角钱。临出书店时,我突然看见柜台里摆的一本小人书上面有“春秋”二字,看见封面上左上角有一个人宽袍大袖站在一辆古代战车上,右下角一人张弓搭箭,引而将发。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凭直觉我感觉这本连环画就是讲的姜小白和管仲的故事,马上央求父亲多给我买了这本连环画。父亲于买书上倒不吝啬,爽快地答应了我。翻开这本连环画才解开了我很久的谜团:当时管仲一箭射中小白腰间带钩,小白为了迷惑管仲,用力将舌头咬破,一口鲜血喷出,大叫一声,仰面倒在车中。管仲以为射中小白的要害,且又见其口吐鲜血,自以为小白已必死无疑了。
(小时候的精神食粮)(小时候的精神食粮)父亲给我讲战国七雄,讲四君子如何养士。孟尝君田文怎么礼贤下士,信陵君如何谦而待士。印象最深的是孟尝君接待客人时,总是安排一个手下在屏风后面将他和客人的谈话记下来,以便他了解客人的家事、亲眷等,客人刚刚出门,孟尝君的慰问礼物已送至他家。孟尝君待客以诚,从不搞特殊化。和客人同吃同住。曾经有次客人和孟尝君晚上一同吃饭,有个仆人遮住了灯光,客人大怒,认为孟尝君把菜换了,和自己吃得不一样。于是要告辞离去。孟尝君端起自己的饭菜走到客人跟前让他看,客人看见后羞愧自杀。父亲当时记忆上佳,说孟尝君以此手段聚食客数千人。讲到平原君利令智昏以致百万之众折于外,讲春申君的先智后昏和朱英的远见卓识。父亲于四君子中尤推崇信陵君。讲信陵君不能藏智以致为他哥哥所忌;讲信陵君真诚待士为国家养贤;其中信陵君延揽侯赢、朱亥和率兵救赵是父亲讲得最为着力的。当讲到窃符救赵时,我如身临其境一般。有时焦急万分,有时战战兢兢;忽而心情惴惴,忽而兴高采烈。当讲到公子将五国之兵迫秦兵于关内,威行天下时,我亦慷慨激昂,气为之雄。讲到魏公子为秦王所间而见忌于安僖王被削兵权后,我和父亲都为安僖王的自毁长城而痛恨不已。听到魏公子自暴自弃酒色过度而死去时,心中万分伤痛。通过他的讲述,我认识了勇于任事的毛遂、老谋深算的冯諼、算无遗策而又轻生重义的侯赢、慷慨豪侠的朱亥。这一个个人物,通过父亲讲述他们的事迹,顿时在我脑海中鲜活起来,栩栩如生。使我非常的敬仰。
可以说父亲就是我的启蒙老师,虽然他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但我对于历史的兴趣,确实是出于他的发端。由于方法的欠缺,手段的单一,他讲历史没什么系统性,不是按正常的神话时期、传说时代、半信史、信史的历史分期下来,而是根据他的心情,直接就从春秋开讲。这便显得异常的突兀。好在他口才不错,选取的也是能吸引小孩子的故事,我居然也能听个半懂不懂。在他的口中,很多春秋战国时候的人和他们的事迹进入了我的脑海,认识了春秋五霸中的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刺客豫让,荆轲,聂政、专诸。知道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知道那时候的“士”都“轻生死,重信义,言必信,行必果”,把诺言看得比自己生命都重要。“人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报之”。
父亲当时也给我说过,有很多故事他是从古文观止中采摘出来的。当时我就暗暗下定决心,古文观止以后是一定要用心读的。
读古文观止郑庄公戒饬守臣时,有一个细节让我大惑不解。原文是这样:“秋,七月,公会齐侯、郑伯伐许,庚辰,傅于许。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弧以先登。子都自下射之,颠。瑕叔盈又以蝥弧等,周麾而呼曰:‘君登矣!’。郑师毕登。”子都和颍考叔不是一伙的吗?怎么子都要射颍考叔呢?是子都嫉妒颍考叔立功吗?抑或是子都箭法太差,失了准头?周官保氏:“教国子六艺、六仪。”大戴礼保傅篇:“王子年八岁,学小艺;束发,学大艺。”所谓六艺就是春秋时候的贵族从小就要学习的六种技艺:礼、乐、射、御、书、数。射就是射箭,代表的武事。左传:“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春秋的时候国家面临最大的两件事:祭祀和打仗。当时由于兵器和战车的不易得,基本上为国家打仗和征伐是贵族的特权,没老百姓什么事情。贵族从小就练习六艺,应该是弓马娴熟,误射的可能性非常的小。是什么原因呢?因为这篇文章是从左传隐公十一年中截取的一段,当时我手头也只有古文观止一书,没有办法求证。这个疑团一放就是十几年。
前段时间买了一套中华书局出版的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当读到左传隐公十一年时,书上是这样说的:“郑伯将伐许,五月甲辰,授兵於大宫。公孙閼与颍考叔争車,颍考叔挟輈(马驾辕的横木)以走,子都拔棘以逐之。及大逵,弗及,子都怒。”将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文:“郑庄公将要攻打许国(今河南许昌),五月二十四这天,从郑国的太庙中拿出兵器发给大家。大夫公孙閼(子都)和大夫颍考叔争夺战车。颍考叔拿起车辕就跑,气得子都举起戟就追。追到了十字路口也没有追上,子都非常愤怒。”
居然是这么回事!为什么古文观止的译者不将这件事情在注释里说清楚呢?我想有可能是做注释的人对左传非常熟悉,他自己知道这个细节就以为别人也知道。但他根本没想过,熟读过左传的人还会去读古文观止么?大部分读古文观止的人都是刚刚对文言文感兴趣,都是把古文观止当启蒙读物来看的。当时即使看不懂也不会去看左传。真是误人子弟啊。
仔细分析这段话,其中包含了几个很重要的信息。一、公孙閼就是子都,是郑庄公的同宗。古代诸侯嫡长子称为世子、大子,庶子称为公子。公子的儿子就称为公孙。二、在西周早期至春秋中期,打仗基本是贵族的特权,平民没有资格参与。当时人们还在使用青铜器,还没开始使用铁器。就是青铜器也不是平民能用的,都被贵族制成了祭器、礼器、酒器、兵器。滕文公上孟子问陈相“许子以铁耕乎?”说明普遍使用铁器已经是战国时候的事情了。大宫就是太庙,诸侯的祖庙。出征回来,将兵器收入太庙,祭祀祖宗,开庆功宴,称之为“饮至”。将功劳克在竹简上,这叫“策勋”。出征时,也是先祭祀祖宗,然后分发兵器。兵器是集中保管在宗庙里的,国家的两件大事都是在宗庙里进行的。三、这段话里道出了子都和颍考叔结仇的原因是为了争夺战车。四、春秋的战争形式主要是车战,步战是春秋末期战国初期才开始的。隐公九年(公元前七一四年):北戎侵郑,郑伯御之,患戎师,曰:“彼徒我车,惧其侵轶我也”,这段记录也能证明春秋时期车战是主要的作战方式。
子都一箭将颍考叔射死这件事给郑庄公带来很大的麻烦。颍考叔是在登城时背后中箭,郑国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自己人给暗算了,颍考叔也只和子都结了仇,是谁射的这一箭那不是一目了然吗?颍考叔这个人是个大孝子,又忠君爱国,打起仗来又英勇顽强。如果不为他报仇,郑庄公首先觉得对不起颍考叔,其次,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如果偏袒宗室,恐怕以后会大失人心。前面说过,子都和郑庄公是同宗,这是郑庄公的一个顾虑。不仅如此,这个子都还是郑国有名的美男子,很受庄公的宠爱。不知道这个宠爱是什么意思,难道子都和庄公是同性恋么?这一点书上没说,无据可考。子都不仅受庄公的宠爱,还以他的美貌受到下层民众的广泛喜爱。诗经郑风山有扶苏:“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说的是少女和情郎在山上幽会,女孩笑着调戏情郎:“我以为是子都呢,原来是你这狂小子。”这个子都就是公孙閼,子都在老百姓中的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杀和不杀对庄公来说,是个很大的问题。从庄公内心来说,他是不愿杀子都的。对他来说,颍考叔的死固然是重大损失,再把子都杀了,除了换一个处事公正的名声外,实质上是加大了他的损失,并没有好处。但是,这件事情不处理那肯定是交代不过去,必须得有个说法才能平息众怒。
(幽静的寺庙)郑庄公作为春秋前期的一个霸主,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单单从处理这件事情上就看出他的手段灵活多变,简直就是神来之笔。左传隐公十一年(公元前七一二年):郑伯使卒(春秋车战的作战单位,百人为卒)出豭(公猪,古代祭祀悉用雄,不用牝),行(作战单位,二十五人为行)出犬、鸡,以诅射颍考叔者。看到此处,我不禁莞尔。庄公是这样处理这件事情的:庄公对众人说,为了给颍考叔报仇,你们一卒出一头公猪,一行出一头狗和一只鸡,我们来祭拜神灵,让神灵来处死射颍考叔的人。你看,庄公没有丝毫损失就把这件事情圆满的解决了。
成都宝光寺门前有幅对联,上联是: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下联是: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用这幅对联来印证庄公的处事手法,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