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引驰在第期文汇讲堂发表演讲
陈引驰: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古典文学,涉及道家思想与文学、中古佛学研究、古典诗学等。著有《中古文学与佛教》《乱世的心智:魏晋玄学与清谈》等。
《汉魏六朝诗选》
选注:余冠英
出版社:中华书局
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余冠英先生,对汉兴到隋亡约年漫长而复杂的诗歌史进行了编选,择汉魏六朝诗歌约首编为《汉魏六朝诗选》。六十多年过去,该选本一直被学界奉为圭臬,也成为青少年进入汉魏六朝诗歌艺术世界的首选读本。
复旦大学教授陈引驰长期研究古典诗学,谙熟中古文学发展路径。本期专访,陈引驰教授将带我们解开诗歌形式发展之谜,走进汉魏六朝诗人们的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
诗歌形式:相较于四言诗,五言诗的节奏、内容等更丰富
《十几岁》:汉魏六朝时期,五言诗发展成熟。从四言诗发展到五言诗,后又发展出七言诗,诗歌形式的发展变化受到了哪些因素的影响?
陈引驰:不论是四言诗、五言诗,还是后来的七言诗,中国古代诗歌形式的发展,与汉语言文字本身的特质有关。汉语早期大多是单字为词,也就是说,在具体的语境下,一个汉字对应一个词,音、形、义相结合,这样的特点让汉语诗歌发展出四言、五言、七言这种特别整齐的形式,像英语一个词有多个音节,英语诗歌形式就不可能这样整齐。
诗歌跟音乐的结合与分离同样影响了诗歌形式的发展。《诗经》收录从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的作品,作品的地域分布也很广,南到江汉,北到中原,东西横跨今天的陕西、河北到山东等地。这么大的时空跨度,怎么可能都是四言?《国风》是从民间搜集来的,怎么可能都是四言?而且《诗经》的韵脚大体整齐,又多重章叠句,为什么?最好最直接的解释就是它们都经过加工,按照《汉书》的说法叫“比其音律”,官方把诗歌收集起来,合于音乐整理过。
《楚辞》中有一部分作品是可以唱的,像《九歌》,闻一多先生讲,这是祭祀祭神的作品,“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国殇》)兮是语气词,三个字一顿,这样的句子可以唱出来。但我认为像《离骚》这样的作品没法唱,“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样的句子太长了,《离骚》整个篇幅也长,没有合适的音乐来跟它配合,只能按照一定的调子,用楚地方言进行诵读。
汉乐府是合乐唱的。但到东汉中后期的《古诗十九首》,就已经是完全脱离音乐的五言诗,文学史上叫作徒诗。当然也有乐府诗创作,但多只是借用乐府旧题,脱离音乐进行的。
诗跟音乐结合的时候,音乐往往排在第一位。脱离音乐之后,诗歌要建立自己的特点,诗歌的“音乐美”不再依靠音乐,而是依靠文字自身音和调的配合。脱离音乐之后,诗歌所能表现的深度、广度、复杂性都会增加,早期的诗歌发展是这样,宋词的发展也是这样。词一开始是歌女唱的,菩萨蛮、念奴娇都是词牌,受音乐曲调的限制,词的内容就是讲男女之情,不可能表达生活的方方面面。到北宋中期,像苏东坡这样的词人以诗为词,用写诗的方式来写词,把日常生活纳入词的表现范围,很多资料显示,二八女子唱不了苏东坡的词。
《十几岁》:诗歌形式的发展变化对内容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陈引驰:字数增加以后整个诗句的节奏就很不一样,五言诗比四言诗多一个字就多出很多变化,七言诗的变化更多。一般来说,四言诗的节奏是“二二”,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五言诗的节奏可能是“二一二”,也可能是“三二”,还可能是“二三”,七言诗的变化更多。
节奏丰富了,诗歌表现的内容也更丰富。四言诗要表达转折的话,要在两句八个字当中体现,甚至要用四句,比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十六个字读下来才能看到对照和变化;但七言诗一句里面就可以有对照和变化,比如“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前三句里面都有对照和变化。
《十几岁》:汉魏六朝时期的五言诗呈现出什么样的特点?
陈引驰:一是追求辞藻的华丽。《古诗十九首》之后的五言诗日趋华丽,这明显地体现在曹植、陆机的作品中,后来谢灵运、谢朓等诗人,走的都是这个路子。
二是讲究对偶。对偶最早并非出现在诗歌中,汉赋里面的四字句,很多都是对仗的。诗歌中的对偶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古诗十九首》里面也有对句,但是比较少。从陆机开始,骈句非常之多。再到后来,诗歌的对仗越来越工整。“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相应位置上的声调、词性都要对得上,如杜甫的《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三是讲究声律。诗歌一开始就讲究押韵,句句押韵或隔句押韵。讲究声律是后来的事,这实际上是受佛教的启发。当时的人对西域语言,尤其是梵文的了解,超过我们今天想象。当时传入的佛经韵文和散文交错,韵文的部分也就是诗的部分,用的是一种首卢迦诗体,这种诗体,基本都是以四行作为一个诗节,两行是有相关性的,每一行一般是八个音节,一联诗十六个音节,其中,差不多有一半的音节被规定必须用长音或者短音。汉语没有长音短音,但是有四声,四声二元化以后有平仄,受到这个启发,齐梁以后的诗人们开始追求声律的变化,慢慢形成“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规定,即有的位置必须规定是平声还是仄声,但是有的位置可以调整,后又就有了“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这样的要求。
诗人群体:时代的精英,以文学为资本
《十几岁》:提及魏晋,必然会提及“魏晋风度”,它的内涵是什么?
陈引驰:“魏晋风度”的提法始于鲁迅先生的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此后,关于魏晋风度的阐释非常多。宗白华在《论〈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中,认为晋人注重行为举止与精神境界的超然,注重对自然、美的欣赏。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专辟一章《魏晋风度》来诠释它,讲人的觉醒、文的自觉,以及魏晋文学代表人物阮籍和陶渊明。
李泽厚强调人的自觉,宗白华强调美,鲁迅从生活方式来看当时文人的精神状态和生活状态,各种各样的理解都可以归入魏晋风度里面去。在我看来,理解魏晋风度,可以以《世说新语》为中心。魏晋是一个战乱频仍、朝不保夕的时期,很多人都不得善终,任谁也不愿意回到这样的时代。但《世说新语》讲的都是一些比较高远的事情,书中记录的是一批贵族文士在乱世当中超越时代的追求,比如对自由的追求。我想这是最能打动大家的地方。
《十几岁》:东汉到隋朝的几百年里,社会动荡,在这样一段大分裂的历史时期,诗人们的处境如何?
陈引驰:魏晋时期,天下大乱,曹氏父子在乱世当中重建秩序。这个秩序包括政治秩序,也包括文化秩序。孔融、王粲、陈琳、阮瑀(阮籍的父亲)等人,被曹操慢慢网罗到麾下,形成文学团体“建安七子”。这些文人聚集的邺下就是当时最大的文学中心,它与政治中心是重合的。其后的政权更替,每个政治中心其实也都是当时的文化中心。
汉魏六朝的诗人们大都是那个时代的精英。处于当时文学中心的文人,不只是文学的精通者。像谢灵运,写诗作赋的水平很高,还精通玄学、佛学。齐梁时候的沈约是永明时代重要的诗人,他是梁武帝萧衍的好友,同时也是“竟陵八友”之一,是南朝的文坛领袖,亦精通佛教和道教。
不在文坛中心的文人都在向中心靠拢。比如左思出身不好,一开始在社会上也没个一官半职,他有很多诗表达的是对当时门阀制度的愤懑和不满。后来,他的妹妹左芬入宫,他也到了洛阳,进入京城的文化圈。鲍照也是这样,他出身低微,后来开始向宫廷、朝廷、皇室靠拢。有一段时间,他做了刘宋的藩王刘义庆的幕僚。
《十几岁》:曹丕的《典论·论文》、陆机的《文赋》、钟嵘的《诗品》等都是关于文学的专门论述,这一时期为何会对文学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