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材慎重，用人不疑
——秦穆公称霸西戎之道
鲁僖公三十年（前年），九月。晋文公与秦穆公联军伐郑，烛之武退秦师，秦穆公留下杞子、杨孙二将协助郑国城防。晋国与郑国讲和。
僖公三十二年，冬，晋文公死。庚辰这一天，是文公灵柩移殡曲沃的日子。灵柩抬出晋国都城绛，听到棺材中发出如牛鸣般的声音。卜偃立即命令送随行大夫伏拜于地，说：“君有军事命令：即将有西边国家的军队从我国土地上悄悄经过，给它来个突然袭击，一定能取得重大胜利。”
杞子从郑国派人告诉秦国，说：“郑国人让我掌管北门的钥匙，如果秦国派兵偷偷地来，可以轻易地占领郑国都城。”秦穆公去听取蹇叔的意见。蹇叔说：“让将士们辛辛苦苦，跨国长途奔袭远距离目标，我没有听说过；部队劳累，战斗力消耗殆尽，远方的主人又有防备，恐怕不行吧！秦军的行动，郑国一定会知道。辛苦一场，一无所获，将士们一定心怀不满。况且这一路有千里之遥，谁不知道？”蹇叔不仅担心郑国有备，还担心途中遇袭。秦穆公没有采纳蹇叔不出兵的建议，召见上卿孟明视与西乞术、白乙丙，命令他们帅军从东门外出发。蹇叔哭着对百里孟明说：“孟子呀，我看到你率军队出发，看不到你领着战士们回来啊。”秦穆公派人给蹇叔传话：“你懂什么！要是中等寿命，你坟墓上的树木都可以两手合抱了。”蹇叔的儿子在这支军队里，父亲流着眼泪送别儿子，说：“晋国人拦截你们，一定在殽（xiáo）。殽有两座山头，南边的山，是夏代天子臯（gāo）的陵墓所在地；北边的山，是周文王曾经避雨的地方。你们一定战死在那两个山头之间，我到那里给你收尸。”秦师向东方进发了。
僖公三十三年（前），春。秦国的军队经过周天子王城北门时，前面战车上左右两边的将领脱下了头盔与铠甲，下车步行；后面的战车快马加鞭，浩浩荡荡有三百乘之多，抢在前面通过城门。幼小的王孙满在现场看热闹，待秦兵过后，对周王说：“秦国军队行动快，但没有秩序，一定会失败。快速行动中的人，很少会去想问题；没有秩序，很容失去控制。进入危险之地而失去控制，又不能仔细思考问题，能不败吗？”
秦军行进到了滑国，遇到郑国商人弦高赶着牛、载着酒到周都王城去做买卖。弦高远远望见大队人马迅速开过来，弦高先送上四张熟牛皮（1），接着送上十二头牛，慰劳秦军。弦高对秦军主帅说：“我们郑国国君听说我们亲爱的将军率领步兵来到我们这破烂的小地方，便大胆冒昧地派我来犒劳您的随行人员。敝邑贫穷，为了您的随行人员在外长期迟留，特献上一天的军需；如果你的随从人员宿营一个晚上就走，就由我们提供一个晚上的安全保卫。”弦高一边与秦军沟通，一边派人迅速回去，告诉郑国。
郑穆公派人去查看旅馆，杞子和杨孙他们已经整理好行装，磨利了兵器，喂饱了马匹。穆公派皇武子对杞子、杨孙说：“我亲爱的客人在我这个差地方呆得太久了，可能是吃的粮食与肉类——生的死的都没有了，这是我们尊贵的客人要离开的原因吧。郑国的原圃如同你们秦国的具圃，我尊贵的客人可以到那里去捕猎麋鹿，留在我们这贫穷的小国，怎么样？”杞子逃往齐国，逢孙、杨孙逃往宋国。
孟明对将士们说：“郑国已经有了防备，没有攻占郑国的希望了。强行进攻，肯定攻不下；包围都城，又没有后继的兵力。我们还是回去吧。”他们掉转兵锋，顺便灭了滑国才往回走。
晋国上卿原轸（2）说：“秦穆公不听蹇叔的忠告，因自己的贪心，导致民众劳苦，这是天助我呀。天给予的机会不可失去，不能放走敌人。放走敌人将导致祸患，违背天意不吉祥，一定要击败秦军。”栾枝说：“还没有报答人家的恩惠，却要进攻人家的军队，这难道是为了死君的意愿吗？”先轸说：“秦国人不仅不哀悼我晋国的丧事，反而要偷袭我们同姓诸侯国；秦国无礼在先，还有什么恩德可报的！我听说：‘一日放跑了敌人，几代人的祸患。’为子孙着想，也可以对起起死去的君了。”于是发布命令，快速召集姜戎，文公世子头戴黑色麻冠（“子墨衰绖（3）”），梁弘驾车，莱驹为车右。
夏，四月，辛巳，晋军在殽地打败秦军，捕获了秦军主将百里孟明视及副将西乞术、白乙丙。接着安葬晋文公，丧服一律是黑色。晋国从此使用黑色丧服。
晋文公夫人文赢听说晋国俘虏了秦国三个将军，找到世子，说：“被抓的这三个人是挑起晋、秦两国国君矛盾的人。我秦国国君就是把他们吃掉，也不解心头之恨，哪里还要麻烦晋君惩罚他们的罪恶？把他们送回秦国，在秦国受死，让秦君解恨，怎么样？”晋襄公把三个人放了。先轸朝见襄公，问起抓来的那三个秦国俘虏，襄公说：“夫人求情，我把他们放了。”先轸顿时火冒三丈，说：“武夫拼力在广袤的原野里抓获，妇人最终使他们免于晋国的惩罚。白白消耗了许多军费，还增加了敌国对我国的仇恨，晋国灭亡为时不远了。”先轸不顾体面，信口吐了一口唾沫。襄公这才明白过来，赶紧派阳处父追去。阳处父赶到黄河岸边，孟明等已经坐在船上了，正向河对岸划去。阳处父空出左骖，以晋襄公的口气对孟明喊话，把马赠送给孟明。孟明面朝阳处父，拜倒在船尾，说：“晋君施恩，没有把犯错误的臣杀了，用臣的血去涂抹战鼓，让我们回到秦国受死。我秦君将我们杀死，我们光荣，精神永存。如果秦君跟晋君一样赐予我们恩惠，免除我们的罪责，三年之后我们将来拜谢晋君的恩赐。”
秦伯身着缟素，领着一班公卿大夫、文武官员，在城外的侯馆里等待孟明视等的到来，秦穆公面对归来的残兵败将痛哭流涕，说：“孤不听的蹇叔的话，给你们这些人蒙羞，这是我的罪责。不追究孟明的责任，不免去他的职务，是因为过错在我而不在他们。大夫哪来的罪？况且，我不能因为他一次过失就抹杀的优良品德与以往的功劳。”
秦国大夫们及秦穆公身边的人对秦伯说：“殽战败，是百里孟明视的责任，必须杀了他。”秦伯说：“殽战败是我的错误导致的。周天子的大夫芮良夫在自己的诗（4）中说：‘大风起自空谷，贪图利益的人毁了自己的国家。如果君王能听忠言，就有人敢说直话；现在君王爱听赞美歌颂的好话，就像是喝多了酒一样沉醉不醒。不重用品行端庄、深谋远虑的人，反而使正直善良的人跟着犯错。’厉王败坏周王朝，是贪心造成的，——这诗也是在批评我啊！由于我的贪心，使孟明遭受灾难，孟明有什么罪？”秦穆公让孟明继续担任上卿，主持国政。
鲁文公二年，春，秦孟明视帅军攻打晋国，为殽战失败雪耻。二月，晋军出兵对抗秦军，先且居统领中军，赵衰为副将，王官无地给主将驾驶战车，狐鞫居做车右。甲子日，晋、秦两军在彭衙遭遇，秦军大败。晋国人嘲笑说，秦国是为了感谢晋国，才前来送死的（“拜赐之师”）
秦穆公继续让孟明主持国政，孟明加强政府管理，加大对民生的支持。晋国大夫赵成子赵衰对众大夫说：“秦国的军队还将进犯我晋国，我们要避其锋芒。他们担心失败，加强了内部管理，加大了民生支持，已经形成了一支强有力的战斗队伍，我们抵挡不了。《诗》（5）里说：‘毋念尔祖，聿修厥德。’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国，想到德的用处，且勤修养不懈怠，别人怎么能与他作对呢？”
鲁文公三年，夏，秦伯帅军讨伐晋国，军队渡过黄河，便烧掉了船只，一举攻下了王官城，直达晋国绛都城郊外，晋国不出战；秦伯向晋国示威后，便从茅津渡过黄河，到殽收拾牺牲的将士尸骨，就是掩埋后向西回国。这个时候，秦国已经是西方霸主。秦国成为霸主，与秦穆公始终信任、重用孟明有直接关系。君子由此知道秦穆公作为国君，选人慎重，用人不疑；孟明作为臣，勤勉政务，不敢懈怠，诚惶诚恐，深思熟虑。公孙枝（字子桑）忠于秦国，善于识别人才，举荐德才兼备的人才。《诗》（6）里有“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秦穆公做到了这些。《诗》（7）里又说：“夙夜匪解，以事一人。”百里孟明视做到了。《诗》（8）里又说：“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公孙枝子桑做到了。
注：
（1）原文：“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乘韦”，杜预注：“乘，四韦。先韦乃入牛。古者将献遗于人，必有以先之。”孔颖达疏：“遗人之物，必以轻先重后，故先韦乃入牛。”“韦”，兽皮，这里应该是牛皮。
（2）原轸：即先轸。先轸食邑于原，故以原为姓。晋国大夫一般以封地为姓。
（3）“子墨衰绖”：“子”，指晋文公的世子，即晋襄公。礼制规定，国君去世后，由世子（又称大子）继承君位，一般情况下，要等君父安葬后才即位，还需要周天子赐命，才能称得上君。天子赐命之前称“子”或“小子”。“墨”，黑色。“绖”，音dié，服丧时男子将麻戴在头上，女子系在腰上。衰绖（cuīdié），丧冠。《礼礼·丧服四制》：“父母之丧，衰冠绳缨菅屦，三日食粥，三月而沐。期十三月而练冠，三年而祥。”父母死亡，在期年内，儿子头戴麻冠，麻不染色。晋文公死，尚未下葬，其子当服凶服，由于要对敌作战，便改变麻冠颜色，使处于吉凶之间。这是晋国的创意，从此之后，晋国丧服改为墨色。
（4）“大风有隧，贪人败类。听言则对，诵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悖。”是《诗·大雅·桑柔》节选。周厉王与大夫荣公都是唯利是图之人，厉王信任荣公，让他做上卿，主持国政，君臣一唱一和，听不进真话直话，压制、打击批评意见。大夫芮伯芮良夫作《桑柔》诗讽喻天子。
（5）“毋念尔祖，聿修厥德。”《诗·大雅·文王》中的句子。“毋”通“无”，这里与“有”、“如果”意同。“聿”，发语辞。译成白话是：“如果你想起了祖先，希望祖宗保佑，那就勤修祖先的美德。”
（6）“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出自《诗·国风·召南·采蘩》。“蘩”，白蒿，可以食用。“沼”，蓄积雨水的地方。“沚”，洲渚，即露出水面的小块陆地。译成现代汉语是：到什么地方去采摘鲜嫩可口的白蒿？到池塘、湖泊、河流的水边去；采来白蒿做什么用？用到公侯祭礼祖先、天地神祇上。
（7）“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出自《诗·大雅·丞民》。译白话文是：“朝夕不懈怠，为一个人服务。”
（8）“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出自《诗·大雅·文王有声》。“诒”通“贻”，留下，赠予。“燕翼”，燕的羽翼，借指保护。“子”，指子孙后代。译成白话是：凡事为孙着想，子也就得到了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