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缘起:三位先生并非为黑而黑
《家语》即《孔子家语》,又名《孔氏家语》。中国孔子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杨朝明先生对其推崇备至,认为《家语》是研究孔子文化第一书,价值不在“四书”之下;而事实上,《家语》应是误导第一书、黑化第一书。之所以会如此说,倒不是因为对《家语》和朝明先生存有主观偏见,而是实在不忍孔子惨遭黑化。正所谓“见义不为,无勇也”(《论语·为政》)。
陈独秀先生在《新青年》发表的《复辟与尊孔》一文中称“愚之信仰共和,必排孔教”;李大钊先生在《新青年》发表的《孔子与宪法》一文中亦说:“孔子是历代专制之护符;鲁迅先生更是将孔教称之为“吃人的礼教”,并在《狂人日记》中发出“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的呐喊。
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然而,三位先生的呐喊,并非无的放矢,为黑而黑。因为在《家语》中,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出于“性恶”,孔子便将少正卯“戮之于两观之下,尸于朝三日”(《始诛》);出于礼制,孔子便“历阶而上,不尽一等”“斩侏儒,手足异处”((相鲁));出于男权,孔子便要求女性“三从”“七出”“五不娶”“顺男子之教而长其理”(《本命解》);且《家语》中,存在不少经不起推敲、甚至迷信的术士之言。
幼从父兄,既嫁从夫,死从子,言无再醮之端这样一个专制、凶残且甚至愚昧的孔子,值得去研究,而非被打倒吗?然而,奇怪的是,《论语》的孔子,却找不到半点封建专制气息,“吃人”礼教更是谈何说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本文就来一探究竟。为简洁起见,从下文起,《家语》中孔子和《论语》中的孔子,分别由《家语》和《论语》所指代,请大家阅读时,稍加区分。
咦,莫非亦有真假“孔子”02竹简的能与不能
竹简,古代用来写字的竹片,亦指写了字的竹片,先秦至魏晋时代的书写材料。竹简具有很高的文物价值,能够证明竹简上的文字所属年代;但遗憾的是,不能证明这些文字的作者或是属派。这就譬如:千百年后,不能因为《九阴九阳》出现了九阴真经、九阳真经、蛤蟆功、独孤九剑、六脉神剑、一阳指等金庸小说中的武林绝学,大理段氏后裔与张无忌、殷梨亭、杨不悔等明教众人,我们的后辈便断定《九阴九阳》一定为金庸先生的作品。
竹简能证明文字所属年代,不能证明文字的作者或是属派文物大师在鉴定古玩字画时,即便赝品的作者与正品的作者属同一年代,且仿真度很高,但通过风格鉴定,对比作品的细节与神韵等方面,便可鉴定出其真伪。而文学作品亦可通过风格比对,来鉴定出该作品是否出自同一人或是同一学派。且文学作品的鉴定难度要比古玩字画的鉴定的难度小得多。鉴定古玩字画可能还需要大师、专家,而鉴定文学作品,只要具备一定文学素养、热爱其作品的普通民众即可。
比如刚才提到的《九阴九阳》,即便读者没有发现封面上“金庸新著”的奥秘,但只要是看过金庸先生其他作品、尤其是《倚天屠龙记》的读者,通过比对文笔、构思、主旨等风格,便不难鉴定《九阴九阳》并非出自金庸先生的笔下。
“金庸新”著,而非“金庸”新著孔子在其当时,便已出道,非常有名,被誉为“天之木铎”;因此,后人假借孔子之口,来宣扬自己的学说,便不足为奇,如“子贡赎人”“子路拯溺”的故事,即出自于《吕氏春秋·察微》。那么,《家语》是否亦是后人假借孔子之口,来宣扬自己的学说呢?我们同样不妨比对风格。
03传奇而神秘的家语
“家语”,从字面上理解,即家中之语,类似于家学、秘籍,非机缘、不外传颇有几分神秘的江湖色彩。尽管《家语》并非如字面理解那样,仅在孔氏家族内传;但该书依然足够传奇和神秘。
传奇,指的是《家语》的留世经历:
孔子既没而微言绝,七十二弟子终而大义乖。六国之世,儒道分散,游说之士,各以巧意而为枝叶。孟轲、荀卿,守其所习。当秦昭王时,荀卿入秦,昭王从之问儒术,荀卿以孔子之语及诸国事七十二弟子之言凡百馀篇与之,繇此秦悉有焉。始皇之世,李斯焚书,而《孔子家语》与诸子同列,故不见灭。高祖克秦,悉敛得之。皆载於二尺竹简,多有古文字。及吕氏专汉,取归藏之。其后被诛亡,而《孔子家语》乃散在人间,好事者或各以意增损其言,故使同是事而辄异辞。孝景皇帝末年,募求天下遗书,於时京师大夫皆送官,得吕氏之所传《孔子家语》,而与诸国事及七十子辞妄相错杂,不可得知,以付掌书与典礼,众篇乱简,合而藏之秘府。元封之时,吾仕京师,窃惧先人之典辞将遂泯没,於是因诸公卿大夫,私以人事募求其副,悉得之。乃以事类相次,撰集为四十篇。——孔安国·《家语序》
《家语》成书时,正值春秋、战国更迭,思想动荡,学术林立,百家争鸣。在这种背景下,孔子的再传弟子亦不例外,“孔子既没而微言绝,七十二弟子终而大义乖”;幸好,“孟轲、荀卿,守其所习”,孔子的学说得以继承。荀卿入秦,将“孔子之语及诸国事七十二弟子之言凡百馀篇”进献给秦昭王。《家语》被秦王室典藏,“繇此秦悉有焉”。正因为如此,《家语》在“焚书坑儒”中幸免于难。
汉高祖刘邦攻克后秦王室,得《家语》,随即被汉皇室收藏。高祖死后,吕氏乱政,《家语》被吕氏家族看中,“取归藏之”。吕后被诛后,《家语》流落民间间。直至孝景帝刘启末年,“诏求天下遗书”,《家语》得以回归皇室,“藏之秘府”。
孔子的后裔,西汉经学家孔安国为京官,恐《家语》被藏而不用,于是“私以人事募求其副,悉得之”。《家语》由此再度走向大众。可惜,后世之人对这部皇室秘藏,并不买账,不时有学者出来质疑,整部《家语》乃后人伪作。
相比之下,《论语》的留世经历则没有这么传奇。自面世后,一直走的是平稳的大众路线。既没有幸成为皇家王室的秘藏,亦没有不幸列入“焚书坑儒”的黑名单;除了不时有学者为其作注外,几乎无人去质疑它整部书的真伪,顶多认为其中某些篇章亦有“不纯”罢了。
神秘,则是指《家语》的成书过程:
《孔子家语》者,皆当时公卿士大夫及七十二弟子之所咨访交相对问言语也,既而诸弟子各记其所问焉。与《论语》《孝经》并时。弟子取其正实而切事者,别出为《论语》,其馀则都集录之,曰《孔子家语》。凡所论辩疏判较归,实自夫子本旨也。属文下辞,往往颇有浮说,烦而不要者,亦繇七十二子各共叙述首尾,加之润色,其材或有优劣,故使之然也。——孔安国·《家语序》
《家语序》的这段记述,从表面上看,并不神秘:无非是说集录《论语》的材料是精心拣选的,“取其正实而切事者”;而集录《家语》的材料则没有经过这样精加工。然而,神秘之处,恰恰在于“取其正实而切事者”,它的具体标准,《家语序》中并未提及。
于是,有学者便试图将之破解,比如杨朝明先生。他在《〈论语〉的成书及文本特征》便认为,所谓的“正实”,即拣选“孔子之‘正辞’”、或者是孔子弟子亲闻于夫子之言;所谓的“切事”,即拣选孔子“更具有直接教化人心”、或者是“更符合孔子的最终